梁亦辞手机屏幕还停在那张相片的放大画面。清晰的,刺眼的,一眼也不想再多看的画面。
    他拇指触过去, 想关掉相片, 把这张相片从聊天记录里删除。
    手机屏幕不知道为什么专门在他妈这个时候出毛病,先是长按按不出来,再是他手一颤按成了保存图片。
    听筒里林穆还在吵嚷。
    “我真就不明白了, 这个世界没她薛思婉就不转了是吗?”
    “没他那几年不他妈也照样活着吗,不也照样过得好好的吗, 这世界谁没了谁不一样转?”
    “她乐意跟乔衡搞来搞去就让她去啊!”
    梁亦辞握着手机的手指节紧绷,抬手要摔出去, 抬到一半又停。
    猛地一脚踹开脚边的凳子, 霹雳乓啷一阵惊响。
    林穆的话音因此停下,梁亦辞声沉如晦:“有完没完。”
    看似平静,不比林穆歇斯底里。
    细听却是齿缝中挤出来,沉郁压抑得不可思议。
    他在克制。
    克制一触即发的快要撕裂的情绪。
    试图努力保持冷静。
    他沉着声,在林穆再次开始聒噪之前, 看似有条不紊地安排:“狗仔拍到相片是吧, 这事不用等到张岚那边,他们要多少钱你帮我给了, 从我账上划。”
    “顺便帮我联系律师, 盯着这伙狗仔, 看看他们有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做文章。”
    “你还有没有别的事, 没有我挂了。”
    梁亦辞一口气说完。
    语速比平常要快,如果仔细去听,很轻易能听出话音里难控的轻颤。
    窗外又是一声接一声轰鸣的雷,闪电在某一瞬将整个房间照亮,他握着手机心烦意燥。
    电话另一头林穆听着梁亦辞刚刚那一连串看似合理实则荒唐的话,愣了半秒钟,在梁亦辞挂断电话前开口:“我看你是真的疯了,你知道那伙狗仔要多少钱吗你问都不问就说要给?”
    梁亦辞的克制似乎不太奏效,语气已经开始发躁:“我管他要多少钱。”
    “八百万!人家就是看现在热度高,风口浪尖上,张口就要八百万!”林穆这火腾一下就起来,“就你妈你傻逼要花八百万给人买一破照片!让薛思婉自己买去啊,乔衡不有钱吗让他给她买啊!”
    梁亦辞没了耐性,硬邦邦吐出句:“你不乐意干就滚蛋,我找别人。”
    听筒里安静了一秒。
    下一秒林穆说:“你为个女人让我滚是吧。”
    梁亦辞咬牙切齿:“你再说她一句,以后兄弟没得做。”
    “兄弟没得做是吧,行,你真行啊梁亦辞。今天我还就非要说了。”
    “她薛思婉做了什么你不记得我记得,我来给你回忆回忆。”
    “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她是谁女朋友,谁?乔衡的。人是乔衡女朋友。我们常去那饭店,乔衡当着大伙兄弟们面说那是他女朋友薛思婉。”
    “最后你走的时候,你也忘了,没事,兄弟帮你记起来。你家出那么大事儿,打算休学去帮你爸还债,满学校找不见薛思婉,我说乔衡在学校南门那酒吧叫我们喝酒,你死活不去,我硬拉着你进去,结果看见什么了。”
    梁亦辞冷声:“别几把说了。”
    林穆恍若未闻:“看见你女朋友跟你好兄弟乔衡抱一起啊,那天你连面都没露,走得多狼狈你都忘了吧。”
    这么多年,林穆在梁亦辞身边。看着他从无到有。看着他平地起高楼。看着他们姐弟俩怎么相依为命,看着他是怎么没日没夜玩命地工作给他爸还债。
    林穆到现在都记得刚开始进圈子那几年,意气风发的梁大少爷敛尽锋芒,四十度的三伏天他在横店拍古装,为了挣更多钱,还接了一户外挑战综艺,半夜下了戏飞过去录。
    有一回他早上坐车回来的时候马上又要开始化妆。
    化妆师说这会儿不急你可以先睡会,他说不用,现在睡等会开拍状态回不过来。
    那个时候他已经连着三天没睡觉了。
    林穆看不下去,拉着他要去导演那请假。
    他也是跟现在一样耍浑,甩开手说请什么假啊,少睡会儿觉也死不了。
    林穆气得拿他没法。
    结果这事第二天梁亦辞就在现场晕倒,被送医院打吊针。
    这种不要命的事儿多得林穆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可就连他挂着点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时候林穆都听见他在梦里喃喃。
    糊里糊涂地,就喊两个字儿。
    典典。
    林穆当然知道典典就是薛思婉。
    让梁亦辞魂牵梦萦夜不能寐的也就一个薛思婉。
    这么多年。
    都在圈子里混,梁亦辞怎么可能不知道薛思婉也进圈子出道,梁亦辞有多想薛思婉就算别人不清楚,林穆也清楚。
    可是今年见面之前,梁亦辞没一次去找过她。
    他没说原因,不代表林穆不知道。
    最开始的几年,他身上背着巨债,一家的担子都在他身上,他拼命工作,对薛思婉闭口不提。
    可是还是养着虎子,还是把那个破打火机一刻不离地带身上。
    林穆有一次在他那个旧手机里看到,草稿箱里,有一百三十一条未发送的短信。
    他只窥见第一条的最后一句。
    “我会来找你的,我会来的。”
    过了几年债务终于堪堪还清,林穆能感觉到那几年梁亦辞格外想薛思婉。
    有好几次他都撞见他在看跟她有关的新闻,在拥簇的人潮散尽之后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摩挲着那个半新不旧的打火机。
    可是他们都进入到事业的上升期,那段时间看满世界的到处飞,梁弥声告诉他,这是他事业的转折点,如果现在不继续工作,那就是前功尽弃。
    一向脾气风风火火,一意孤行的梁大少爷,红着眼睛从梁弥声办公室摔门出去。
    从此对又对薛思婉这三个字只字不提。
    后来有一次在喝了不少酒。梁亦辞搂着林穆说,不管怎么样他要听一次梁弥声的话。
    他们家出事的时候,他爸把梁弥声卖给姓谢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他欠梁弥声的。
    所以无论如何,他得听一次梁弥声的话。
    所以他又找不了薛思婉了。
    梁亦辞对薛思婉有多少感情,从始至终,林穆都看在眼里。
    所以一开始他是最支持他去找薛思婉的人。
    人就明明白白在那,同一个圈子里认识的人,牵几根线就能见上面的事,那就不要这么眼睁睁着耿耿于怀。
    后来他们见到面。
    他看着他们相触交缠又同时撤回的视线,看着他们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看着他们渐渐重新开始接纳对方,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没有想到又出了这么一档子破事。
    “林穆。”
    梁亦辞声线不无警告,
    “我说,别说了。”
    梁亦辞思绪被勾起。
    记忆里他从宜大出走的那一页被重新翻开,已经过去八年的时间,所有的记忆还是真实、生动、满是细节。
    每一次想起,都像是重新经历一次。
    /
    那是二〇一二年的冬至。
    北半球的一年之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
    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南方很少下那么大的雪,可是那年西伯利亚寒流加剧,寒潮过境寸草不生。
    整个沪市银装素裹,遍地白色。
    下午的男生公寓。
    南方人兴奋地到窗前看眼雪,北方人见惯不怪照常先到卫生间来根烟。
    公寓走廊的晚间广播里在说今日降温,夜间更甚,提醒同学天冷加衣。
    梁亦辞套上件黑色连帽卫衣,卫衣下摆堆在运动长裤腰间,随意地皱折。
    他开了水龙头,掬一把水扑到脸上,几乎要结出冰晶的水很快将冷白的皮肤冰冻发红。
    他叼着烟出门,拨薛思婉电话的时候接到另一个人的电话。
    是他们家阿姨陈姨。
    冷风瑟瑟的冬季里。
    陈姨的声音在电话听筒里颤抖:“你快回来吧,小辞!先生发话要给你姐姐订婚,听说都已经跟人谈好了,你说这可怎么办?你姐姐她有心上人了呀!”
    听到陈姨的话,梁亦辞紧皱起眉,冷峻地顿在原地。
    他已经出了宿舍门。
    冷风穿过棒球外套,又穿透里面的卫衣。
    四肢百骸都被吹得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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