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叫她别哭, 一低头, 下巴就抵到她发顶, 她凌乱的发丝直往他颈下钻, 挠得他心里都在发痒。
    于是他抬高头避开, 脸侧过去。
    冷不防对上了那一双双窥伺的眼睛。
    贺司屿锁眉,冷峻的眸子一扫,所有人两眼望天观地,四下逃窜开。
    立刻放手显得无中生有,但再抱下去就真说不清了,贺司屿垂下眼睫,看了眼挤在他西装外套里哭哭啼啼的姑娘,想想还是没把人拎开。
    手掌松了她腰,他云淡风轻地抬起手臂,指尖隔着大衣,虚碰两下她背:“没事了。”
    再问:“住哪里?”
    苏稚杳呜咽声渐渐弱下去,人慢慢从他怀里退开,低着脑袋不说话。
    就在这时,周宗彦走到这边,手肘撞了下贺司屿的胳膊:“阿霁,咁久冇见,食个晚饭啊!”
    贺司屿用手背回拍了一下他心口:“我先送佢返去(我先送她回去)。”
    周宗彦“哎呀”一声,直接看向苏稚杳,眼神清亮,嘴角上扬:“嚟都嚟咗,小妹一齐啦!”
    眼前的男人五官很俊,笑起来唇边会有漂亮的括弧,明明长了张风流倜傥的脸,和人对视的时候却永远都是满目深情,看着就是个有钱有闲爱玩票的富二代。
    但一身警服又矛盾地让他多出一种凛然感,仿佛随时就绪为正义牺牲。
    这样的形象很难产生距离。
    不像贺司屿,那双眼睛深黑沁冷,最开始她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苏稚杳眨着湿漉漉的长睫,茫然地和周宗彦四目相觑。
    发现她懵懵的,周宗彦恍悟,忽地笑出声,抬手连道两声“sorry”,改说普通话:“妹妹来都来了,一起吃晚饭?”
    苏稚杳今晚被吓怕了,头脑还不太灵清,不知该不该答应,温温吞吞,下意识瞅向某人。
    见她投来目光,贺司屿倒是没反对,面上无悲无喜问她一句:“吃过了?”
    苏稚杳轻轻吸鼻子,眼皮耷拉下去,哭过后嗓子略娇哑,很小声地说:“……有点儿没吃饱。”
    “……”贺司屿一时没话。
    “正好,让阿霁带你再吃点儿。”周宗彦笑着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绍:“中西区警务处总警司,周宗彦。”
    苏稚杳微微迟疑,和他浅握了下。
    “周……周sir?”她带着点软软的鼻音,生疏地尝试同别人那样称呼他。
    女孩子的手细细长长,莹白如玉,在他指尖留下凉凉的触感,脸蛋很漂亮,声音也很抓人。
    周宗彦轻笑:“不是下属,是妹妹嘛,叫彦哥就成。”
    他没有任何指挥官的架子,好亲近得很,苏稚杳也就没刚刚怕生了,唇边抿起柔柔的弧度。
    “哎等会儿,”周宗彦摸摸下巴,寻思着:“我怎么突然感觉你那么眼熟呢?妹妹叫什么名字?”
    “苏稚杳……”她不知所以回答。
    周宗彦蓦地茅塞顿开,双眼明亮有神,指住她勾唇一笑:“小貂蝉!”
    苏稚杳被叫得有些难为情。
    她从眼角到鼻尖都还晕着红,笑起来,无意间像一株含羞草,娇娇涩涩。
    贺司屿瞥一眼她当时与人合拍的模样,面无表情朝盥洗室指了下,语气低沉中透着淡淡不耐:“衣服穿好,去洗把脸。”
    苏稚杳低头看自己,浑身脏兮兮的,以为被他嫌弃了,瘪着嘴:“喔……”
    苏稚杳一走,周宗彦便啧声指责他:“对女仔温柔啲嘛。”
    贺司屿回了他个凉薄的眼神。
    只见这位警务处最年轻帅气的警司笑着举手投降,随后扯扯自己身上的警服:“换件衫,阵间见(换件衣服,一会儿见)!”
    外套灰扑扑的,没法看,于是苏稚杳洗完脸,就把贺司屿的大衣穿着了。
    男人的衣服上依旧有缕淡雅的乌木香,能让人沉下心来。
    回到大厅时,周宗彦已不在。
    贺司屿先是瞧她的脸,白净了,鬓边沾着几丝湿发,视线再往下落,他的大衣太过肥大,一点不合她身,下摆快要拖到小腿肚,袖子将她的手指头都遮住。
    这姑娘的体型有多娇小?
    他想,他单手就能公主抱起她。
    等她走至眼前,贺司屿目光不着痕迹地敛回去,递给她那支海盐椰奶雪糕。
    苏稚杳第一眼又是被他的手吸引。
    指骨修长,清晰的青筋脉络显得性感而有力,从前没觉得异样,可今晚不知怎的,他拿雪糕的姿势,扑面而来强烈的熟悉感。
    潜意识引领着她看向他手腕。
    什么都看不到,那里戴着一只名贵的金属腕表。
    贺司屿抬了下手,催促:“拿好。”
    “……喔。”苏稚杳回神,忙伸出双手接过。
    去餐厅的路上,苏稚杳坐在车里一边吃雪糕,一边感慨地想,今晚的经历真奇幻。
    她在旧巷子被尾随,在警署见到贺司屿。
    现在,又坐着他的车,被他带着去吃晚餐。
    “苏小姐。”副驾驶座,徐界告知她说:“跟踪您的男子,警署查到身份信息了,他叫陈彧,京市艺术学院摄影专业应届生,家里经济不佳,导致性格自卑孤僻,今晚并非初次,您在入住的酒店附近活动还是要当心,他跟踪您的原因,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听完,苏稚杳不由后怕,低低“嗯”声带出一点颤音。
    贺司屿长腿闲闲搭着,握着一份文件正在看,闻声,翻页的手略微一顿。
    “自己出远门,不知道带保镖?”听着有教训的语气。
    苏稚杳丧丧地低声怨道:“我又没想这么多……”
    贺司屿透过薄薄的镜片,瞟了眼身边的人。
    确实,她也就小二十岁,这年纪每天的烦恼,大概只有裙子漂不漂亮,钢琴曲子难不难弹这些,哪会有对生死未雨绸缪的心思。
    “怎么到警署的?”他垂眸继续翻阅文件,状似随口一问。
    “他想和我约会,我答应了,然后把他往有警察巡逻的街上带……”苏稚杳闷闷道:“不过他的脑袋是自己不小心撞破的,和我没关系。”
    小坏心思还不少。
    贺司屿眼底拂过一秒似有若无的淡笑。
    他没说话,合上文件,抬手捏住鼻梁上的镜架,将金丝眼镜勾了下来,一折,搁到扶手箱。
    苏稚杳刹那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见他不看了,轻声叫他:“贺司屿。”
    他侧目望过来。
    没有眼镜的斯文加持,那双漆暗幽邃的长眸,半是慵懒,半是压迫。
    苏稚杳抿掉沾在唇上的雪糕奶渍,一本正经地试探问他:“这次的晚饭……不算欠我那顿吧?”
    都这时候了,算盘还不忘打清楚。
    贺司屿想笑又压住唇角,双手交叉着,阖目靠到椅背,嗓音沉缓,带着几分懒意:“如果到餐厅前,能把你的雪糕吃完的话。”
    苏稚杳埋怨地努努唇,一看手里的雪糕,才发现它快要被车暖气给融化了,忙低头含了一口。
    晚餐在一家私房粤菜馆,不在闹区,颇为清静,桌墙是经典的港式红配绿,复古皮凳,水晶链拖着钻石灯坠下,梦回八九十年代。
    豪华酒店越高端越冰冷,这里不同,处处弥漫着一种有烟火气的温暖。
    苏稚杳还挺意外的,因为贺司屿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他该是不合群地,独自立于高高的明堂。
    可当他坐在质感老旧的包间里,周围灯影青黄,腊香浓郁,她突然间感觉,这个人真实了,没那么遥不可及了。
    周宗彦很懂女人的心,点的几道蜜汁叉烧、咕噜肉、菠萝包、虾饺和炸鲜奶,都是女孩子爱吃的,不仅将餐前的蛇羹换成了鱼汤,还贴心地加了杯温鸳鸯奶茶。
    他褪下警服,换了身冲锋衣,情场老手的气质更浓了。
    店主和他们是旧相识,亲自过来点单,说店里刚好有条乌梢很肥美,冬补佳品,讶异他们居然不点。
    周宗彦笑笑说:“女仔惊蛇,睇睇,我哋下次至饮啊(女孩子怕蛇,照顾照顾,我们下次再喝啊)。”
    贺司屿胳膊搭在桌上,抬起手指示意:“炸鲜奶同鸳鸯奶茶唔好。”
    “畀阿妹嘅嘛(给妹妹的嘛)。”
    “唔好(不要)。”贺司屿看着周宗彦的眼睛,不容置疑地重复一遍。
    周宗彦挑眉作罢:“不解风情。”
    贺司屿不以为意提了下唇角,不解释,只让店主把奶茶换成豆奶。
    包间里有一台大红酸枝手摇留声机。
    反正也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苏稚杳就自己在旁边寻乐子,指尖在黑胶唱片上拨拨弄弄。
    “这洋货一百多年了,原装绝版的老古董,弄坏可是要赔的,小阿妹。”周宗彦故意逗她。
    苏稚杳顿住,随即就把手缩回长袖子里。
    赔钱是小,一来就破坏主人家的好东西也太讨厌了。
    周宗彦话锋忽转,语气促狭:“不过不怕,阿霁赔得起。”
    苏稚杳却是不敢再碰了,安分坐回座位,好奇问:“为什么叫他阿霁?”
    “他祖父取的。”周宗彦顺势消遣某人:“贺老爷子评价他属蓝桉本性,立于白骨堆,事事下死手,谁都不放在眼里,就缺一只蓝鹊鸟克克他这雷霆性子,所以写了幅字给他,还送了个小名,叫归霁。”
    蓝桉是一类尤加利树的名字,具有特殊的异种抑制性,强势地独占养分,还会释放碳氢化合物,没有物种能在它周围生存。
    唯有一种叫蓝鹊的鸟能够安然无恙地在它的枝头栖息。
    这个生态学原理,苏稚杳懂。
    但归霁是什么意思?
    “啰嗦。”贺司屿眉眼间情绪淡薄,显然不爱听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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