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戛然而止。
    萧逸道上交情不浅,今日前来吊唁的有很多人,不止廖家手下,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也派出了代表,在我们身后黑漆漆站成一片。
    清一色的黑西丧服,低头垂眼,双手合掌举在面前,缄默拜祭。
    坟前两列白幡花圈,声势浩荡地铺排开来,僧侣跪在墓碑前念诵往生咒,一轮整整二十一遍,已念至第七轮收尾。
    往生咒用来超度亡灵、拔除业障,萧逸身上杀孽挺重的,起码得念几天几夜才有可能盖住他手里沾着的血腥与戾气。
    方才还算晴明的天色倏地阴下来,乌云从四面八方聚集,遮在头顶,越聚越多,越积越厚,彻底挡住原本稀薄的太阳光线。
    厚重云层里裹挟着无数蓄势降下的雨珠,压住山头,黑沉沉一片,重得几乎快兜不住了。大风刮起来,穿过远方林叶枝桠,浩浩荡荡,树叶全部卷进去,胡乱翻飞飒飒作响。
    一时之间,风里断枝残叶,白幡上下飞扬,花圈剧烈晃动。
    我的裙摆亦被吹起,惶恐不安地拍打着细瘦脚腕,冷白脚背上几道细细血管紫得愈发明显。
    丧服是丝绸质地的黑色长裙,单薄布料被吹得紧紧裹住我的小腿,寒气侵入,蹿进来,顺着小腿迅速向上蜿蜒。我冻得直打激灵,全身肤色苍白无比,青紫血管一根根全部突兀地凸显出来。
    天彻底暗下来,万林悲凄,金乌跌落。
    廖明宪见天色不对,挥手让僧侣暂停退下。手下叶世双手奉上一瓶珍藏威士忌,格兰菲迪1955,全世界仅十五瓶,两年前廖明宪以五十四万港币的价格拍下了一瓶,今日乃首次启封。
    他站到中央,亲自倒满一杯,举起来,对着墓碑上萧逸的照片遥遥致意。
    “逸少生平喜好不多,惟枪酒车尔。枪要够劲,酒要够醇,车要够快。名车好枪逸少碰过不少,酒这方面比较克制,今日我把手头这瓶威士忌开了,斟一杯,祭逸少。”
    廖明宪停了一下,四周一片岑寂,风声似乎都被他压制下去。
    墓碑中央贴着萧逸小像,年轻英俊的男人,眉目冷峻,神情凛冽。因为是黑白照,愈发显得轮廓精细深邃,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突然一只黑鸦振翅而过,眨眼便隐入密林深处,“呀”的一声凄哑啼叫远远传来,好似丧钟悲鸣。
    风又起了,树叶被刮得呼啦作响,底下有些悉悉索索的响动。廖明宪纹丝不动,翻手将杯中酒一挥,洒在墓前,镇定自若地继续说下去。
    “逸少往生,一路好走。”
    身后人都随他重复起这句话。
    一句句往生好走,从这帮男人嘴里齐声说出来,不论其中含几分真情实感,起码也算掷地有声,听在耳里恢弘磅礴,有股气吞山河之势。
    这便是萧逸,在世间掀起的最后响动。
    头顶滚过一道惊雷,酝酿许久的暴雨终于降下。
    身后保镖赶紧上前为我撑起黑伞,廖明宪就着他的手接过去。我站在雨幕中,朝下看着一束束黑伞在墓地里仓皇撑开,像一朵朵黑色大丽花诡异绽放,露出湿漉漉的笑。
    一张张凄厉的口,好似轻声耳语着,要将整个宇宙的血肉都吞下去,再把嚼不碎的骨骸吐出来。
    白骨森森,血流成河。
    多么美艳。
    倘若萧逸有灵,观摩自己的葬礼,他定会惊叹此等场面恢弘。那我将告诉他,萧家正统后代的死,是金乌跌落,是荧惑守心,再大排面,你都担得起。
    从山脚到墓园有段路没法儿开车上去,下山也只得步行。
    山路泥泞打滑,廖明宪一手撑伞,一手扶紧我,一步步揽着我往下走。这场雨来得迅猛,雨珠密集砸下来,砸着伞面,一声声聒噪刺耳,砸起地面无数泥点子,纷纷溅到我光裸的脚背上。
    好不容易走到山脚,裙摆全部湿透,牢牢贴紧大腿小腿,冰冷的雨水似乎正沿着皮肤肌理,争先恐后地渗进我的血肉之中。
    黑色林肯加长停在路边待命,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廖明宪回头,看见几位黑道家族的显贵人物就在后头不远,他便让我先行上车,自己另撑一把伞,过去和他们握手道别。
    萧逸葬礼日期确定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黑卡与司机,到商场亲手挑了一百条黑裙子。
    天亮挑到天黑,打烊时间过了,三至六层女装部依旧灯火通明,全场接待我一位顾客,挑累了便折着小腿靠在沙发上慢慢地喝茶。
    店员们推着一排排移动衣架过来,各大奢牌高定或当季新款,一水儿黑色,按照裙长罗列,井然有序。我伸手指一件,店员戴好手套取过来,递到面前展示版型与细节,又讲解用料与做工,有时还会提一嘴设计理念。
    最终司机递上地址,吩咐次日全部送往廖宅。
    一百条裙子,全部经由我手精挑细选,今日所穿这条,更是经受了我挑剔眼光的无数次审视,是优中择优,精品中的极品。
    黑色丧裙丝绸质地,面料轻薄贴身,玲珑有致的身材被勾勒得一览无余。裁剪精妙,腰掐得极细,上下视觉对比,衬得小屁股又翘又圆。
    走动起来,小幅度扭着,裙摆贴合肌肤,提起来又荡下去,腰肢越发荏细,屁股越发弹翘。从后面瞧着惹眼无比,很难忍住伸手狠掐一把,又或者抬手猛挥一巴掌的冲动。
    肩膀露出来,冷白细腻的肌肤,纤细精致的线条,左边胸口别了一小朵白花,此刻被硕大雨珠打湿,很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撑黑伞自山上走下来,雨密风疾,腰细得仿若下一秒便会被折断。背影透着凄楚,细高的鞋跟倒是稳稳踏在脚下,流泄出近似乌玛瑟曼年轻时的叛逆与冷艳。
    那一幕昆汀曾将其命名,浴血新娘。
    只是今天不见血。
    我曾向萧逸保证过,倘若他死了,我定会为他风光大葬。
    这还不止,我定会盛装出席,红唇黑裙,明眸皓齿。誓必在他葬礼上做到惊艳夺目,让他躺在坟墓里都不得安生。
    很可惜,明眸皓齿我没有做到。
    葬礼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大部分都曾经和萧家打过交道,趋炎附势地追随过我的爹地,我并不愿意让这些人看到如今我落魄的模样。
    于是出门前特意戴了一顶黑色网纱礼帽,黑纱半遮面,只露出下半张脸,俏丽的小鼻尖被冻得泛红。
    天色阴郁,气温骤降,我全身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
    皮肤原本冷白,此刻被冻到青白,匆匆瞥一眼堪称白到瘆人的地步。唇色极红极正,秾丽快滴血,远远望过来,任谁第一眼都要被这张唇攫了全部视线。
    这身影,瞧着哀艳到了极点,对不对?或许还有些风情与勾人的意思掺和在里面。
    我故意的。
    就是想气一气萧逸罢了,倘若你看到我这副模样,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舍得死呢?
    往车方向走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小小的议论声,廖明宪不在身边,一些人说话自然放荡促狭起来。
    “……啊,前面莫不是萧大小姐?”
    “是她,好久没瞧见这位大小姐身影了,听说这几年都被廖先生养在家里,当廖太太呢。”
    “啊?廖明宪不是早有老婆孩子在欧洲,这都离婚啦?”
    “离什么离?欧洲那位大廖太太是明媒正娶,扯了证生了娃甩不掉,香港这位小廖太太是抱在腿上供在床上,房门都不舍得出一步……”
    “哈哈哈……几年前大小姐念高中,我远远看过一眼,从萧家车里迈出来,学生妹小短裙,又水又嫩,没想到如今还能这么水灵灵,风采丝毫不减当年啊。”
    “啧啧,我说,她这装扮,不像来送殡的大嫂,乍一看还以为,还以为是萧逸的遗孀呐!”
    “你忘了,萧大小姐四年前可就当过一回小寡妇了。”
    我装作没有听见,昂首挺胸不紧不慢地继续朝前走,司机早就候在车旁,殷勤地拉开车门,我低头钻进去,没一会儿廖明宪也进来了。
    黑色林肯启程,前座隔板缓缓升起,车厢内只剩下我与他二人,我还在瑟瑟发抖,廖明宪脱了身上西装披到我肩头,又把暖气温度调高了一点。
    裙摆湿透,紧紧缠绑着我的双腿,雨水与寒气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从头顶落下来将我罩住,全身被这冰冷雨网束缚着挟持着,动弹不得。
    廖明宪脱了我的高跟鞋,把我冰冷的双足拢进他怀里。
    “冷吗?”
    我点头,努力忍了忍,没当着他的面打喷嚏。
    “穿这么少。”
    廖明宪嘟囔着,语气像极了小时候照顾我的保姆,因为年岁大而因循守旧,却从不忍心真正责备我。
    他解开银色的精钢袖扣,将衬衫袖子卷至手肘,取来保温箱里捂好的热毛巾,低头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我脚背脚踝溅到的泥点子。然后他把湿哒哒的裙摆推到膝盖上方,又换了一条干净毛巾,慢慢地擦我腿上的雨水余渍。
    他手掌温热,随毛巾一起,贴着我小腿内侧慢慢往上熨,按住某个穴位轻轻地揉。
    车内温度一点点攀升,暖风呼呼地吹在身上,足够宜人,我冻僵许久的神经开始缓慢恢复,迟钝的情绪触角也重新回归纤细敏感的状态。
    想起刚刚听到的话,内心凄绝,不禁眼眶发潮眼圈发热,眨了眨眼,便凄楚地滚下两滴热泪来。
    “哭了?”
    长而浓密的眼睫毛颤了颤,黑色鸦羽般低垂着覆下来,泪水沿着面颊滑落到下巴尖儿,被廖明宪瞧在眼里,他伸手过来替我拂去。
    “我死了个马仔,你倒比我还伤心,眼泪掉成这样,教外人瞧见了,是该夸你这位大嫂体恤下属,还是该笑我御内无方?”
    我吸了吸鼻子不说话,他又道:“是不是以后我但凡死了手下,你都要这么凄凄惨惨地哭一回?你有多少眼泪,够你掉多少回?”
    面前黑纱掩着我的眼睛,像一层薄雾盖住眼底情绪,暗暗的看不真切,廖明宪干脆将整顶礼帽摘下来,我便又当着他的面,匆匆落了一滴泪。
    “哎哟,这哭得,眼圈儿红透了,活像个小兔子。”
    我懒得辩解,指尖轻轻拭去最后那滴伤心泪,淡淡道:“表兄妹一场,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他父母去得早,如今又死在那种鬼地方,尸首见不到回不来,我为他哭一场,有什么奇怪的。”
    收了声,我微微阖眼,靠在廖明宪胸前打盹休憩,他也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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