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时候,凤凰花开的艷红猖狂,苍穹湛蓝,学校里的高三学长姊们毕业了,他们拿着毕业证书,捧着家人朋友的一大束花,骄傲欣喜地离开成长三年的旗城中学,可学习的苦难尚未终结,他们还得面对接下来七月中的联考。
    一瞬间我们成为了旗城中学的最高年级。
    即将升上高三的我们并没有暑假可言,学校只放了一个礼拜,之后照常上课赶进度,好让同学们在暑假期间提早学习完联考的范围,有足够的时间能够复习准备,所有人沉入了一叠叠作业本和考试卷里。
    高三的教室搬到了教学大楼的最高楼层,儘管离地面很远,但是偶尔我们还是听得见操场传来的笑声,羡慕起那些还不明白升学压力之苦的学弟妹们。
    偶尔男生下课想和往常一样去趁那十分鐘去打打球,可一想到还要爬上六层的楼梯,大多都打消了念头,人真是岁数越大活得越没劲,同学们都没有刚入学时那样朝气蓬勃,我合理地推论,绝对是被旗城中学偽斯巴达式教育给消耗折磨殆尽的。
    除了密集的学习外,生活没有太大的变化,也或许是我根本没注意到我们之间发生的变化。
    窗外依然有明媚的阳光,黑板上开始写着联考倒数的日期,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除了午饭时间会一块儿聚集在学生餐厅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座位上奋笔疾书,大概是开始意识到联考不远了,苏阳变得比较少翘晚自习,上课不再打瞌睡。
    瑞南很常约我假日一起去图书馆念书,偶尔还会叫上元元,从一早念到下午大约五六点时候,我再去麵馆打工,日子这样过着过着倒也很充实。
    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但这段时间里,大家都过得不太好。
    瑞南这阵子总是苦着脸,问他怎么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在晚自习前的晚餐时间,他找我一块去了福利社,终于还是忍不住告诉了我他这阵子的心事。
    「落希,有些事闷在心底真的会让人发疯。」他微微捏紧了手里刚买的麵包,蹙起眉头。
    像沙丁鱼一样挤在福利社里,好不容易从门口鑽出去,我说:「你就把我当垃圾桶说吧,如果不想要我记住的话,听完我会自动忘记的。」
    之后我们在楼顶吃晚餐,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夏天的夕阳来得很晚,五点多鐘时天色还很亮。
    瑞南痛苦地和我说起他家的事。
    他妈上个礼拜某天去市场买菜,说看见了当年狠心拋家弃子的丈夫,精神错乱地衝上去又打又骂的,谁知道那其实是个和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只是长得像了点那个负心汉罢了。
    这么一闹对方气愤地报了警,瑞南他妈被送进了警局,还是他放学去带她离开的。
    这样的状况甚至不只发生过一次。
    那晚是他很痛苦的一夜。
    那晚睡前,瑞南看着母亲哭过之后蜡黄疲惫的面容,瞬间觉得她老了十几岁,他心底一阵苦涩,是残酷的生活消磨了这样一个艰辛的女人,他还是很气他爸的,凭什么当年一走了之,如果他爸没走,他们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天天得追着钱跑的苦日子,母亲也不会得忧鬱症。
    「妈,你晚上吃过药了吗?」瑞南语气心疼,鑽进了郑芳的被窝里,想陪她几分鐘。
    「我没病,为什么要吃?」郑芳背对着他,气游若丝。
    「你答应我的,那是为了要让你打起精神的。」
    瑞南知道,他妈有时候会把那一大包的抗忧鬱药全丢进厕所的垃圾桶里,所以他总会特地回医院拜託医师再给他妈开一次药,医院都也不刁难,毕竟是忧鬱症患者,还是能互相谅解的。
    瑞南起了身,郑芳突然转了过来,很快地拉住他的手,喊出声:「郑瑞南,你去哪!不要走!」
    「我是要去给你拿药跟水过来。」他握住了母亲温热的手掌,温柔地传递着一种安心。
    郑芳突然又哭了起来,凌乱的头发被额间的汗水给浸湿,「我总是觉得所有人都要离开我......都要离开我......」
    「妈,但是我是你的儿子,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我只剩下你了、妈真的只剩下你了......」郑芳抓着瑞南的手臂,泪水一滴滴冰冷地打在肌肤上。
    她说,好好地生活,怎么会这么困难?
    瑞南觉得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紧紧的掐紧,好心痛,也好心疼,但却无能为力。
    他知道他妈好不起来的,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年,甚至变得越来越糟糕,母亲的健康也开始亮起了红灯,诊出了肝脏有颗肿瘤,是恶性的,要趁还没併发成癌症赶紧切除,她进了医院,鬱鬱寡欢,又闹了几次自杀。
    我安静地听着瑞南的悲伤,什么也没有说,直到距离晚自习时间剩下十分鐘,他才说完他的心事。
    瑞南看着远处,眼神很坚毅,但却很遥远。他很不快乐,而且是越来越不快乐,这样的日子他也觉得很痛苦,但是如果他不振作起来,谁还能拯救他的母亲呢?
    「其实我爸早就死了。」瑞南突然又说话了。
    我顿了好大一下。
    「几个月前我收到了一封信,还好那封信是我拆的,是我爸之后娶的年轻女人从香港寄回来的,她说我爸是在出差时意外心肌梗塞过世的,还大致提了些我爸生前立的遗嘱和财產的那回事,但那些与我何干?在那个男人拋弃我和我妈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我爸了。」
    瑞南轻哼了声,虽然他家的确是很需要钱,但他父亲的遗產他一毛也不会要,他根本不屑一顾。
    他永远不会忘记前几年父亲离去时的背影。
    他记得那天立冬,旗城下起了大雪,在外地工作一整年的父亲终于风尘僕僕的归来,一进门就皱着眉说了句:「家里的前阳台的灯怎么没关呢?」
    坐在沙发上慵懒地转着电视台的他,听见声响回过头,发现那个高大魁伟的身影和有些苍老的面容,高兴地大叫,衝上前抱住了父亲。
    瑞南闻到了父亲身上有淡淡的菸草味,还有一点......属于女人的香水味,只是那时候的他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想着爸爸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郑芳听见客厅的声音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到了许久不见的丈夫一声不响地就回旗城,心底是有些意外,但非常喜悦,「天啊,你回来了!你怎么不提早说呢?早知道我今天就亲自下厨。」
    「芳,这次回来我是有些话想跟你说说。」
    父亲维持着一贯严肃拘谨,脱下西装外套,放下轻便的行李,拉着母亲的手就往房间里去。
    瑞南记得他们在房里讲了好久的话,到后来演变成一场激烈的争吵,父亲在咆哮,母亲在哭吼,一切都来得促不及防,而他原本以为父亲从异地归来是件值得庆祝的事。
    「我就知道,我当初就要你别去外地工作了,什么上海?去个屁!」
    「我工作还不是为了让你们母子俩过上好的生活。」
    「你现在来跟我说想要娶个二奶,不觉得很荒唐可笑吗?你真让人噁心!」
    「我真的很喜欢她,在我工作失意的时候,都是她陪在我身边鼓励我、照顾我的。」
    「那我呢?我替你支撑这个家,照顾着你的父母和瑞南,你却这样对我,公平吗?」
    「芳,你冷静点,我是想和你好好谈这事的,我不想离开这个家,但我也不会想离开她。」
    「我怎么能冷静!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我在旗城心心念念着你,担忧你的食衣住行,这一年来你从不回家也就算了,连电话也两三个礼拜才打一通,现在回来却是希望我成全你的破事?」
    面对情绪失控的母亲,父亲自然知道这事是谈不妥的。
    「那我走吧,钱我一样每个月都会寄回来。」
    「不需要,谁稀罕你的臭钱!」郑芳大吼。
    父亲走之前,走到他身旁,摸了摸他的头,难得露出宽慰的笑容说:「你都长这么大了啊?瑞南,以后爸爸不在你身边,也要好好地长大,然后,记得孝顺妈妈,知道吗?」
    那是父亲离开时的最后一句话语。
    当年懵懂的他没来明白一切,只是看着父亲提起行李踏出家门,砰的关上那有些陈旧的铁门。
    走之前父亲还记得关上前阳台的那盏黄色小灯。
    但是也许父亲永远不会知道,那盏灯是母亲交代他晚上时一定得记得开着的,她总说希望爸爸回家时门口有盏灯,那让人感觉温暖和安全。
    父亲再也没回来过。
    他妈成天以泪洗面。
    「说实话,你爸和我爸还真像,都没尽到生养我们的责任,什么血浓于水、骨肉至亲,有时候觉得很可笑。」我耸了耸肩,有感而发。
    「但我爸过世这事我没敢告诉我妈,我把信撕掉了。」
    瑞南知道,他妈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依她的性子,肯定没能接受这个事实。
    成长该是多大的苦难,爱情、友情甚至是亲情,总是残忍且毫不留情面的赏了自己好几巴掌,偶尔遍体麟伤的我们会泪流满面,却仍旧无能为力,没有足够筹码得以妥协于人生,只得步履蹣跚的前行,缓慢地、卑微地,走着崎嶇蜿蜒的路途。
    鐘声响了,我轻声的对瑞南说:「该回教室了,我会忘记今天你说的这件事,但我会记得你的难受,瑞南,我们是好朋友,永远都可以找我说些心里话。」
    「好朋友?」瑞南站起身,看着我的瞳仁闪了一下,说得很小声,「有时候我真讨厌好朋友这三个字。」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他说的话。
    瑞南恢復一贯地微笑,但此刻看上去他的笑容是多么疲惫牵强,「没什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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