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秦敖和文成业就更手足无措了,像小跟班一样缀在后面保持距离,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也被点名了。
    何教授走得慢。
    王法跟着走了一段时间,沉默时间太长,他还是先问:“您……是认识严茗吗?”
    “舒庸以前给小茗上过课,我也算她的师母。后来我生病,她正好回国,就来看我。”
    “您现在身体好些了吗?”王法忽然想到,向梓说何教授也是肺癌……
    “我发现得早,开完刀就吃靶向药,目前还控制得不错,比蒋雷运气好得多。”何教授缓缓地道。
    听到有些熟悉的名字,王法一时没反应过来。
    后面一直手脚都不知往哪放的学生忽然开口:“您认识我们教练?”
    “认识啊。”何教授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笑意和留恋,“我们可是病友。”
    水鸟腾空而起,诸多不可思议情绪涌向上,一切故事仿佛有了交点。
    “你们住一个病房吗?”王法问。
    “是,他就在我隔壁床。”
    “我们教练、我们教练……”学生也在后面喃喃地道。
    “他可烦人。半夜偷偷用手机看英超,那会儿我难受得睡不着,翻来覆去,他就喊上我一起看。”何悠亭用缓慢而温和的语速假装抱怨,话语里却满是怀念。
    男生们走得近了些,他们有点谨慎地看着何教授,不知要再说点什么。
    “您后来跟着看球了吗?”王法问。
    “我一开始当然不可能看,生病怎么说也得静养,但蒋旬说看不到瓜迪奥拉再拿欧冠他死不瞑目,我反正也睡不着,就勉强跟着一起看。”
    “靠,我们教练有点毒。瓜瓜到现在都没拿到欧冠……”学生们在后面竖着耳朵听,下意识吐槽,说完又觉得自己乱插嘴,往后退了退。
    何教授看着学生们,微微笑道:“你们教练说他喜欢小罗,还给我安利。他说‘看小罗踢球,就像能看到巴西的阳光,浑身舒坦,什么病都好了’。”
    “我们教练卖安利的句子真就十年不变。”秦敖说。
    “但足球还是很有趣的。我之前的大半辈子,一直很忙,突然生病闲下来,就觉得自己人生除了看病,剩下的全是虚无。蒋雷就是那种,虽然会尬聊,但很热情的人,他一直不停给我讲足球、说球队八卦、还给我找足球帅哥看。”何教授温柔地笑了起来,“他最喜欢说自己有支球队,整天眉飞色舞讲,他的球队有多么多么厉害。”
    “我们一般厉害。”文成业说。
    “就是已经踢进青超联赛的半决赛了。”秦敖有点害羞地挠了挠头。
    看着又害羞又想献宝的学生们,何教授说:“我知道。”
    “您怎么知道的?”秦敖很摸不着头脑,“您已经球迷到连青超联赛都看了?”
    “因为那天在你们蒋教练墓前的人,是我。”何教授说。
    仍是永川大学湖泊边,这是向阳的一侧。水生植物摇曳,春风吹了满身。
    王法看向身旁的瘦弱女士,她两鬓斑白,目光柔和。里面藏着太多太多的痛苦,但终究是柔和的。
    “让林晚星去带宏景八中足球队的人?”
    “是我。”
    王法呆立原地。
    是啊,严茗远在英国,怎么可能清楚林晚星要回宏景,并建议蒋旬让林晚星带学生?严茗用了一个很大的概念,只为了掩藏其中很小的细节。除非何教授自己站出来,否则严茗绝不可能说出她的名字。
    说完,何悠亭继续向前。
    “为什么?”看着何教授瘦弱的背影,王法打了个激灵,快走几步追了上去。
    “你想问什么为什么?”何教授反问。
    王法心头剧震:“那时候、那时候林晚星应该被传和舒庸教授有染,学校里都是风言风语吧?”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是,舒庸的遗书,他死前给晚星的短信,还有向梓写的邮件,什么论文证据,我都知道。”何教授实在太瘦了,比岸边的蒲苇更柔弱。
    “那您为什么还要让林晚星去带学生?”
    何教授伸出纤细的手腕,从她交领薄袄的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交到王法手中。
    那是本手工纪念册,有八页纸,因为贴了照片,所以稍稍有些厚。
    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就是林晚星熟悉的字体。
    to 美丽善良的何教授:
    听说您是个很了不起的胸外科医生,和您在一起过妇女节很开心!
    我整理了一些照片给您留作纪念~
    希望我们有机会还可以一起出去玩!
    林晚星那时还有很多很多少女心。簿册中不仅贴了何教授的照片,林晚星还画了手工画,装饰了很多五颜六色的贴纸。与学生们曾收到的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有微妙的相似感。
    前面是照片,倒数第二页,贴着林晚星与何教授的自拍合照。
    湖边的风吹过,纸页唰唰作响。
    王法看到了最后一页的一首小诗。
    life
    if i can stop one heart from breaking,
    i shall not live in vain;
    if i can ease one life the aching,
    or cool one pain,
    or help one fainting robin
    unto his nest again,
    i shall not live in vain.
    清俊的笔触,动人的诗句,一模一样的英文流花体。
    何悠亭在河岸边的长椅坐下。
    王法捧着簿册,久久无言。
    “晚星给我留这首诗,因为我是个医生。”趁着柔软的湖风,何悠亭缓缓开口,“舒庸死了之后,她曾经跪在我们家门口,说自己从没做过那些事,哭着求我相信她。但是那天,我没有开门。”
    王法默默在何教授身旁坐下。
    “后来我收拾家里的时候,看到这个小本子,当时的第一想法是要把它烧了。可当我把它翻开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何悠亭看着的湖面,她的鬓发被风吹乱,眼角皱纹隐现,“我问自己,她喊我‘美丽善良的何教授’,可我真的善良了吗?”
    “与您无关。”王法打断她,“舒庸死前布置了太多,证据充足,换我站在您的位置上,绝不可能相信林晚星一面之词。”
    “是啊,因为如果我相信晚星,那我就得承认一个可怕的事实,我的丈夫不是被别的女人勾走了魂,他只是从来没有爱过我。对那时候我的我来说,这太难了。”
    “或许曾经爱过,但人是会变的。”
    何悠亭摇了摇头:“我在医院一直很忙,很少顾及家里,但我自认为我和舒庸的感情是融洽的,我了解他。可突然之间,我不仅婚姻失败,还要承认其实我连自己结发三十多年的丈夫是人是鬼都看不清,我真的做不到。而且如果是这样,我又怎么就能看清一个小姑娘?”
    “但您还是想看看。”王法说。
    “是,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蒋雷真的给了我很多生命的活力,他却死了,我那天站在他的墓前,听到旁边是晚星爷爷奶奶的墓的时候,我真的惊呆了。他们一直在说一直在说,说两位老人家是多么多么好的人,说晚星有多么多么可怜。我看着老人家墓碑上的名字,烛蜡一滴一滴流下来,我就在想,他们都在天上看着我呢,我得做点什么。”何悠亭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晚星的老师是个畜生,那我想看看她做老师,会是什么样的。”
    “是您去找了严茗?”王法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低声说道。
    “小茗来病房看我的时候,蒋雷的儿子听说她在英国经常现场看足球,就加了微信,说要经常蹭点朋友圈的现场照片。我知道这件事。”何悠亭露出一些感慨的神情,“让小茗去提了那个建议,可能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了。”
    罹患重病、丈夫自杀、婚姻失败。
    王法很难想象,身旁的女人究竟究竟是多么聪明和坚韧,才能在黑暗绝望的人生中,保持一丝清明理智,做一个善良的选择。
    原先对严茗的责怪早已荡然无存,除了感谢何教授外,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在球队过得很充实、也应该是快乐的。”王法说。“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也谢谢你。”何教授拍了拍王法的胳膊,“小茗跟我说,你就住晚星爷爷奶奶家的时候,我觉得这好像是小说里的情节。我偶尔听说你们的事情,从一开始的怀疑,到觉得很甜。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老天爷才会在她那么苦的故事里,安排你了。”
    “她一直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听何教授这么说,王法心中只有苦涩,“是我太蠢了,没能留下她。”
    何悠亭摇了摇头:“知道她走的时候,我很不能理解。我相信她是个好姑娘,日子明明已经变好,她为什么要走呢?”
    王法看向了何教授。
    身后的学生们红着眼眶,也露出困惑的模样。
    “后来我才意识到,啊,原来在这个故事里,我一直在乎的只有自己。其实她所受的痛苦和折磨,一点都不会比我少。因为她太清醒坚强了,好像永远能整理好情绪活着。仿佛已经没事了,但其实根本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一切,所以,才给你们写了那封传真,希望你们能了解她的故事,帮帮她。”何教授说。
    王法耳旁,仿佛响起那天火车站时林晚星电话里的声音。
    她说“不用”。
    她说自己“马上要走”。
    她说“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被解决的。”
    她确实要离开,也不想留在他们身边了。
    再被警方询问确实令她痛苦,可她真正害怕的,却不是这些。
    她那么努力的生活。
    可再次看到舒庸照片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那是她一辈子也无法逃脱的阴影。
    她不想再经历一遍异样的眼光,不想再被最亲近的人审判。
    她有那么那么多不想。
    但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再失望了。
    “我们老师到底为什么要走?”学生们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因为她没办法再相信人了。”王法看向他的球员们,终于明白,“而我们,也是人。”
    时间回到那个天台的夜晚。
    王法还能回忆起林晚星那时的目光,
    她温和的笑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元硬币。
    她说正面走,反面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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