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有千百种相爱的方式。
    不是不存在,只是不被看见和认同。
    有时候我与王齐愷皆会心怀感激,认为自己何德何能,能够得到双方父母、家人的爱护与支持。
    或许,在社会的角落,仍充满与我们对立的恶意。
    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举行的公投,更让人饱受打击,感受到同温层以外的人们,以一种刻薄的眼光看待同志这个群体。
    公投开票结束,我流了一整晚的泪。
    这一年发生许多有趣的好事,唯有这一件使繽纷灿烂的彩色世界,渡上一层灰。我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也没想到在得知结果后,我会如此难过,甚至止不住涌现的泪水,窝在王齐愷的臂弯,小声啜泣。
    「小洛熙,不哭。」
    「是不是……全失败了?一切又回归到原点,不可能结婚了?」刘大德的事件,使我们更加珍惜彼此,同身边的家人一起投入婚姻平权的推广中,陆陆续续听了很多同志们的故事。
    越发瞭解,某些伴侣有多想结婚,多渴望不再是对方的局外人。
    「不会,不会的。」王齐愷劝着我,可他通红的眼角,暴露出他的难过。
    虽然在投票前,我们做了不少的心理准备,知道有绝大的机率不会如我们所愿,会让敌对阵营趁心如意。然而事实歌置在眼前,庞大的票数差距,使所有投入努力的人心碎。
    在要王齐愷继续劝慰时,公寓门铃响起。与他互相对视,不明白是谁在这个时间--凌晨四点整到访,难道会是幻听?
    我们迷迷糊糊走至玄关,一打开门,看见王齐愷的爸爸、妈妈、哥哥和嫂嫂,以及我的老先生、老太太全站在走廊上。
    嫂嫂一改端庄温柔的模样,双颊佈满泪痕。往前一步,她将我们紧紧抱住。
    才一个温暖的怀抱,瞬间使我忍不住酸涩,放声大哭。
    「不会结束的!这一切,都不会结束!」大嫂拍着我们的背脊,一次又一次地喊着「不会结束」。
    像是要在我们心头上打一针强心剂,要我们不要放弃争取属于我们的权益,只要持续下去,终能看见奇蹟。
    无论年纪多大,在家人的眼里,我们好似非常弱小,需要他们的呵护、陪伴。网路上发起了很多「不要放弃,要走完最后一里路」的宣言,底下一片鼓励的留言,我一一看过,看到最后情绪再度崩堤,想把所有的委屈倾倒出来。
    好在,忧伤来得快,去得也快。
    纵使一时乌云密佈,遮档了所有的光芒,看不见所有的希望。
    但大雨滂沱后,乌云散去,总能出现留在彼此心中的彩虹。
    送走家人,已是二十五日的晚间。王齐愷在厨房烹煮两人的晚餐,我洗好澡出来,眨着略微肿胀的双眼,看他坚挺的背影。我哭得特别惨,他却除了一开始的哽咽外,没有露出丝毫脆弱。
    缓缓走到他的身后,靠着他,圈住腰际。
    「我还没洗澡,你刚洗好,不要抱我又弄脏了。」他一边下麵条,一边对着我说。
    在一起四年多,就算起了衝突、有了争执,我也从未后悔和他在一起。
    如今,我更赞成当日毫不犹豫的决定。
    「齐愷。」
    「怎么了?宝贝儿又想哭了是不是?」或许其他人会觉得我娘,可我娘就娘,哭也碍不了谁。王齐愷哄了我一整天,不嫌我烦,用他低沉的嗓音、乾瘪的词汇劝:「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
    往日我听他这么说,肯定会笑出来。此时此刻,我却心疼他的故作坚强。
    「宝贝儿?」没得到我的回应,他疑惑地喊,试图转身,我不让他转,「怎么了?」
    「老公,人都离开了。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偽装,可以……尽情发洩情绪。」
    王齐愷僵硬一秒,煮麵的手缓缓垂至身体两侧。人也站不直,僂着背脊,垂头滴答流着眼泪。
    沸水的声音,掩盖了哭声。
    除了我,没人能听见,一颗鲜活的心,被撕得破碎。
    「林洛熙……我想和你结婚。」他这么对我说。
    眼角溢出的泪,没入他的衬衫,我哽咽回应:「这不是废话吗?不跟我结婚,你还想跟谁!?」
    他破涕为笑,一连串的泪珠落尽,只剩下点点笑意。
    「是啊,我就想跟你,跟你走到生命的尽头。千万种风景,你仍在我心中留下最美的一幕。」
    灵魂不在虚无飘渺,因我滞留在王齐愷的心尖上,一切都有了特殊的重量。
    大起大落,大落大起。
    公投失败使我们打破同温层,深刻明白同志婚姻面临的挑战,比想像的来得巨大。为此,我们更认真投入平权推广,老太太与老先生以同志父母的身份,加入「同志平权联盟」做志工,且接受採访,畅谈这几年下来所有经歷与心声。
    隔年二月,行政院长提出不违反公投结果的同志专法,命名《司法院释字第748号解释施行法》。
    正在工作的王齐愷把行政院长宣布的影片传给我,彼时我与各个甜点店的店长进行新季度商品讨论。
    即将要结束,手机的特殊铃声猛然响起,惊得我差点把水杯扔出去。
    「老闆找你啊?」相熟的店长抹茶对着我打趣:「老公传来的讯息,还不快点看?」
    「什么老公……」当着大家的面,我不好意思承认。
    「少在那边,明明你和老闆刚交往就喊人家老公了。」抹茶是八号店的店长,她一说,连带其他人都在瞎起鬨。
    几乎有九成的员工知道我与王齐愷的关係,一开始会错愕,到后头竟没有人因此离职,反而乐观其成,抓紧各种机会糗我(毕竟他们没这个胆去糗王大爷)。
    我鼓起双颊,害羞尷尬地划开手机看王齐愷传什么过来。
    结果我没看清楚通讯软体的字样,前辈摩卡已经替我爆梗:「行政院院长公布同志专法方案和实施办法了!」
    抹茶瞬间站起来,凑到摩卡旁边看影片。
    「这、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地问着周遭的人。
    「这是行政院推出同性恋的专法,送入立法院,等三读通过后就能结婚啦!林洛熙,你高兴到傻掉了是吧?嘴巴张这么大!」摩卡比我还激动,跳起来抱住我。
    我活到快三十岁,没有像现在这般恍惚。
    「不是说……公投……」
    「这个专法没有违背公投的地方啊!没有改《民法》任何一个字,改立同性专法,没有问题!」
    一愣一愣地点头,我努力消化这则讯息,不想太早高兴,努力泼自己冷水,换来片刻清醒:「还没有三读通过呢。」
    「如果不通过这个,那就要遵守大法官释宪,在今年的五月二十四日开放同志以《民法》进行登记结婚。」抹茶高兴得拍手,「哎!开心一点嘛!因为你和老闆的关係,我在上回公投惨输时难过了很久,现在可谓是拨云见日。」
    拨云见日,这四个字打在心头上,令人鼻酸难耐。
    同性恋不一定非要结婚,可不能在想结婚的时候,不能结。
    一直以来所寻的,不就是「公平」二字吗?
    「谢谢大家的祝福,我请大家喝饮料,看要喝什么都可以。」眾人闹成一团,嘰嘰喳喳说了很多恭喜的话,我匆匆抹去溢出眼角的泪水,破涕而笑。
    「你以为光请饮料就够啦?拿饮料就想打发我们,不可能!我们可要吃你们的喜酒,特别高级的那种!」同期伙伴宗佑一嚷嚷,其他人都跟着他一起喊「要喝喜酒」的蠢话。
    蠢归蠢,却令我非常感激。感激他们不以有色眼光,看待我和齐愷的恋情。
    「好啦,不闹你了。老闆肯定很想见你吧?赶紧回家去吧。」
    「他人也还在工作……」说完的下一秒,听见清脆的敲门声。
    本该在家族企业里赶企划的王齐愷,提了一大堆饮料站在门外。大家看到他,惊呼连连,连忙接过东西拿去分。
    「你怎么来了?」我走到他的身边,诧异问道:「不是在忙吗?」
    「我想来接你回家。」王齐愷压低了声音,动作却丝毫不低调,直接牵过我的手,在眾目睽睽与吵杂起鬨下,简单告别,带着我离开。
    这次开会的地点,选在四号店的二楼休息室。
    四号店离我们家很近,用走得都能到。
    夜晚的路灯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长到底端,竟是二合为一,融于彼此之中。
    「王齐愷。」
    「怎么了?」
    车水马龙、五光十色的城市,显得人类非常渺小。
    这双牵了我要满五年的手,牵引着我人生的方向,让我不会在生命旅途中迷航。
    「谢谢你。」停红绿灯,路边刚好是一间即将打烊的咖啡厅--还是我目睹他相亲失败那间咖啡厅的连锁店。
    相处的过往歷歷在目,充满了快乐与幸福。因为太多了,导致我捉不住最值得留念的片刻,唯有眼前的人始终明亮,贯穿我懵懂的情与爱。
    「谢什么?」
    勾起嘴角,我微微摇头,不做回答。可我的神情已暴露了真实的情意。
    深爱他,如痴如狂。
    「……等到可以公证的那天,我们找一大堆人,一起去公证吧。」他见我不回答,转移了话题。
    「你不怕走入爱情的坟墓?」
    王齐愷举起我的手,亲了一口,眼底带着浓厚的笑意:「早等不及了!我想和你结婚,再花个五十年与你共同步入死亡,任由尘土埋没我们的躯体。而我对你、你对我的爱,则会随着我们的信念,永远流传。」
    世界的喧闹,影响不了我倾听他的爱语。
    「宝贝儿,和我结婚好吗?」
    我压抑不住上扬的嘴角,最终大力点头回覆:「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请让我和你结婚。
    共度生老病死,痛痛快快地爱一场。
    直到非离开彼此不可的那日,我会毫无怨言,坦承接受岁月带给我们的伤痕与抹灭。
    二零一九年,五月十七日,世界不再恐同日,台湾立法院三读通过同志婚姻专法。
    一个礼拜后,五月二十四日,我们成为台湾第十四对登记结婚的同志新人。
    「未来请多多指教了,老公。」
    「未来,请多多指教。」
    以全新的身份,向彼此效忠此生。
    大雨落尽,浮现彩虹,迟来的正义是给予我们最好的贺礼,曾经的眼泪转化为甘甜。
    我们,结婚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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