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喀喀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提醒着农庄的新住户向自己所在的位置小跑步而来。
    儘管没有白杨木,男子还是利用山林里找到的木块,替女孩雕刻出一双后跟微微上翘的木鞋,鞋底特意磨出了鞋跟,使木质鞋跟即使在田地上也能发出响亮的声响;最后用废弃的麻绳绑成人字形,让女孩的脚拇指可以轻易地扣在木鞋上,而不需要再费功夫雕刻出覆盖整个脚背的鞋面;恰好最近也开始进入梅雨季节,这种设计还能避免脚趾长时间被闷在潮湿的鞋面底下──这让製作者?阿纳伊不免有些得意。
    虽说入住农庄以来,绝大部分的工具与生活必需品都得靠阿纳伊自己「动手玩创意」,然而至今製作出的东西在他眼中,都比不过女孩脚上的木鞋、身上的衣装,乃至于她耳旁的发圈来得自豪──也许是因为以前他都只是「为自己」做东西,只讲求勉强堪用,直到女孩的出现,他才第一次「为某人」下心思做东西。
    包括每天的三餐菜色,也因为女孩的入住而多了一些变化:虽然食材依然主要是农庄自给自足的固定那几样作物,但偶尔他会到暗黑山林里找些野果、山菜或蕨类的嫩芽。
    特地帮女孩做出这种喀喀作响的木鞋,而不是像自己脚上那双随便用乾燥的粟梗编织的草鞋,主因还是在于:比较方便确认她现在所处的位置。
    儘管农庄不大,但农庄四周是坍方围墙、防山猪的土坑,以及最近正在为梅雨季的到来而疏通的水道,不免担心她在这些坑坑巴巴的地方出意外──当然,最需要避免的,是那把锐利的帕特斯兰刀:男子直到睡前才会把刀交给女孩保管,如果女孩在白天悄然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难保男子不会下意识地抽刀砍向对方──因此,让女孩穿上发出响亮声音的木鞋,是对她生命安全最大的保障:他也一再嘱咐女孩到就寝以前都不能脱下木鞋
    不过,本该在菜园里挑虫子的女孩,有些慌慌张张地跑向在灶房内处理木材的自己,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至少跟她相处的这十多天以来,从未遇过这种状况。
    男子才刚从小凳子站起身,就知道女孩为何如此慌张:
    马蹄声。
    虽然距离还很遥远,但对于地处偏远、坐落在王国边境之上的「暗黑山林农庄」,出现访客是非常稀罕的事。
    但更令阿纳伊讶异的,是眼前这名女孩?苏玛依的听力。他一直自认为自己在任何感官方面都无人能出其右,没料到居然是她先听到了马蹄声。
    ……这难道是「魔族」的能力吗?
    抑或只是这个凭一己之力从「欧露穆柴」逃出、找到这个农庄的小女孩天赋异稟?
    这些疑问姑且先放一边,阿纳伊更仔细地聆听逐渐接近的声响:
    马蹄声有两重,说明是两匹马。马蹄踩在地上时,吃地不深,是专门的跑马,而不是驮马或拉车用马匹。但与吃地略浅形成反差的,是马蹄顿地时的声音较重──御马者应该带着不小的行囊,或是其身上穿着鎧甲。随着些微的金属碰撞声越来越清晰,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了一些。
    此外,还有一道持续发出劈啪劈啪的声响。应该是被强风吹得纷飞的旗帜。
    大致「听出」对方来歷后,阿纳伊把帕特斯兰刀交给了苏玛依,并吩咐她上二楼到他的寝室躲起来。他自己则扛起了锄头,慢慢悠悠地越过中庭,走到农庄南面唯一的出入口。
    正如阿纳伊所预料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两个身影,驰骋在几乎已被芦苇草掩盖住的「道路」上。其中一人穿着闪着银光的胸甲,头戴的铁盔形状像倒过来船,但前簷与后簷又高高翘起──是王国军队的制式头盔;铁盔侧边插着一根醒目的红色羽毛,为的是表明自己的身份:直辖于王室。
    伴随在他身旁,骑着另一匹骏马的人,身穿橘白条纹的麻布袍,别说头盔,连像样的鎧甲都没有:是最低阶的士兵制服。他一手控制着韁绳,另一手撑着比他本人还高的旗竿,上头扬着巨大的旗帜:橙红、白、蓝的横条三色,中间大大地绣着一面整个国内最尊贵的徽章:梅花鹿与巨鸟侍奉左右、双剑交叉在船锚上的盾牌──王室勋章。
    如果只是传令的话,随便从王家卫队的传令官派出一人就可以了:也就是头顶红色羽毛的那个。特地配了一名掌旗手,实际的好处是在通过各城市、村庄时,大老远就能让卫兵自动开门让其穿越,不用再行那一整套什么出示证明、口令核对;另一方面也是彰显这次传令的规格超乎一般,想要传递的内容也非同小可。
    两人在见到「暗黑山林农庄」后,便缓缓拉了拉韁绳,两匹棕色的骏马陆续停止奔跑,缓步走到农庄的门口──阿纳伊的面前。
    头上插着红羽毛的传令官跨坐在马上,拉着韁绳微调马头,环视了整个农庄一圈:由于时间接近正中午,儘管有铁盔前簷挡住部分阳光,他还是不得不腾出一隻穿戴皮革手套的手按在眉头上遮抵光线。
    似乎是真的没办法从农庄周遭看出个所以然来,传令官才不得不轻夹马腹,让整个身体连带马头转向面对着衣衫襤褸、扛着破旧锄头的阿纳伊。
    传令官对着他似乎有些轻蔑地微微挑起眉头,拿出鎧甲下方、藏于怀中的牛皮卷轴,行礼如仪般地开始宣读:
    「洪?眨里澃形饌购?如瓮蕾欧洛蕊典哈朱灭,」
    阿纳伊一时之间还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后来才意识到──这是王国通用的鉳綵话。
    由于离群索居过久,最近又都只是用勉强可以沟通的魔族话跟苏玛依交谈,他竟然对于本该属于自己的「母语」感到陌生了起来。
    「──兹鉴于潘德萨利亚民眾受邪人蛊惑,叛乱蜂起,接连侵扰德利多底亚城与赫尔特港,虽已将匪贼击退,惟潘德萨利亚仍受控于贼寇之手。蒙受十二眾神恩典、圣教的忠实守护者、尊贵、圣洁与宽大为怀的女王蕾欧洛蕊陛下,諭令『王国勇者?珀斯提昂』,復归近卫骑士团,授团长衔、陆军总都督假节,领兵镇压贼寇,收復潘德萨利亚,将荣光再度照耀王国全境。即刻整备出发。」
    传令官照本宣科地读完牛皮卷轴上的内容,然后将卷轴捲了回去。照理说,下一个步骤就是将这卷命令交付给受命者,但看着眼前披头散发还略微驼背,满脸鬍渣还穿着破烂草鞋的男子,传令官不免犹疑了起来。
    看准了对方的困惑,阿纳伊便抬头望向坐在马上的两人回答道:
    「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勇者』。」
    骑在马上的两人面面相覷了一番。
    他们心理也很清楚,如果真的有那位传说中的勇者,他们应该早就在远处看到一栋宏伟的庄园,并且为表尊重提前跃下马匹改以步行走到偌大的门前,毕恭毕敬地摇了摇门铃,然后在管家或女僕的带领下步入大厅,再像一名称职的军人般脚跟併拢,挺起胸膛宣告王室的命令后,毕恭毕敬地将卷轴交递给立下赫赫战功、亲手终结了人族与魔族百年战争的「王国勇者」手中。
    所以不难想见这两人有多么困惑与失落。早在即将接近农庄时,他们就觉得情况不太对劲;而眼前的这名农夫,亲口证实了他们的疑问。
    消灭魔王并婉拒领赏、踏出王宫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王国勇者?珀斯提昂」。
    他们两人接到这项传令任务时,还以为能够成为这九年来首次见到「勇者」的人。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的传令官,把羊皮卷轴收回兜里,对着底下的阿纳伊毫不客气地喊道:「拿水来。从王都昼夜不停地赶到这破地方,嘖!」
    面对农民,即使是低阶士兵都不必对他们客气;这是王国长久以来内化到社会各方面的阶级意识。
    「长官,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掌旗的士兵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除了返回王宫还能怎么办,难道要我们自己去找勇者吗?」
    传令官不耐烦地回道,并粗暴地接过阿纳伊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凑近嘴里:
    「……噁,乡下的水就是有股土臭味。喂,你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
    「这里就只有一些野菜跟番薯,如果想吃东西的话,推荐到附近的『密斯庇科村』会比较好。」
    「密斯庇科村?」
    掌旗兵小声地在传令官耳边提醒道:「就是我们刚刚路过的村庄。」
    「谁要在那个满是牛粪的地方用餐!罢了,回最近的市镇去,好歹那边有一些利口酒跟乳酪。」
    传令官随手把阿纳伊递上的木碗扔掷在地,扭转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策马离去。一旁的掌旗手也连忙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看着渐行渐远的马屁股,阿纳伊默不作声地蹲了下来,拿起木碗拍了拍上面的尘土。「誒咻,」在起身时不晓得何时也开始发出了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的状声词。明明他今年也不过才三十三岁而已。
    听从阿纳伊吩咐暂时躲起来的苏玛依,也在此刻战战兢兢地从阿纳伊的房间里探出头来,倾着头像是确定马蹄声远去后,踩着木鞋喀喀喀地走下楼梯。
    「刚刚那些是,什么?」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阿纳伊分析出魔族话似乎没有「人」这个词──或者说,没有与「人」这个概念对应的单字。应该是有的,只是阿纳伊还没解析出来。
    毕竟魔族自称为为「人」也很奇怪吧──至少在「人族」眼里看来。
    「他们是来找不存在的东西。」
    听到阿纳伊的回答,苏玛依追问:
    「是已经不存在,还是从来不存在?」
    面对苏玛依的追问,拿着木碗的阿纳伊顿时难以回答。
    那两人要找的「对象」,究竟是过去曾经存在,而现在已不存在,抑或是从过去到现在都不曾存在?
    没有水的木碗倒映不出他此时的面目。
    「那不重要。我们去准备午餐吧。」
    「马努。(好)」
    相比于鉳綵话,阿纳伊总觉得从苏玛依口中听到的魔族话还要自然、悦耳地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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