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个时辰,关于年轻天子的后宫多了一个新妃子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军营。
    君王好不容易平定太后之乱,重新掌政,还未回宫就已纳了夫人,本就令人瞠目,何况还是当着眾将士的面前,拉着她的手,成了这件婚事……
    旁人不知道,但眾将士们都亲眼见证,他们仰望跟随的帝王,牵着的那个女子,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消息仍未传回城中,除了几位知晓王扶雅的太后馀孽,早已被军法处置,军中将士具是与元顥作战多年的同袍,自然不会多说半字,因此,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新夫人就是出身南辰瑯琊王氏,已经成为北祁嬪妃的王扶雅。
    是夜。
    王扶雅踏着月光缓缓寻来,见到的便是独自一人坐在沙丘上的元顥。溶溶月色将他的身影拉成孤单的一道,他身上的玄色衣袍仿若与夜色融为一体,透着股孤单苍凉的气息。
    他抬手拿着一个酒囊,仰头饮下,望着天边的一弯银月出神,连她在身后也没有察觉。
    王扶雅站在原地看着他,白天里那样英姿耀眼的人,夜里,却也有这样孤凉的时候。她低垂眼帘,纤纤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抱在臂上的大氅。
    她沉默片刻,才缓缓地走到他的身后,将手上的大氅搁在他的身边。
    「夜凉,秋穗说你出来穿得不多,怕你着凉。」
    元顥没有回头,没拆穿她低劣的谎言,只是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朕在这里?」
    「裴琅和我说的。他说,你在这里。」
    夜月下,元顥没有回答,他默默地望着天边那一弯银月,像是一抹凄凉的泪,无端勾起人们心底脆弱的苍凉。
    「南辰的月亮,好看吗?」身旁,一道声音意外地响起。
    王扶雅微愣,内心的疑惑转过的片刻,往昔的回忆已经如潮水般袭捲而来,将她捲入记忆的漩涡里,过往温情,点点滴滴,再难将息。
    她在他的身旁坐下,同样仰望着一样的星空,轻轻开口:「很美。南辰的月亮,比这里的好看。」
    「哦?」
    「小的时候,每到中秋,圆月高悬,家中几个孩子就会围在院子里,等着娘亲将亲手做的月饼分给我们,然后,几个弟弟们就会故意去抢妹妹的那份,追着满院子跑……」她低低地说起,有遥远而熟悉的记忆浮现眼前,勾起她隐藏极深的愁思。
    其实,不只是这样年少无知的打打闹闹,她还记得,一年夜里,她和玄之偷跑出府,只因她听闻城中酒楼来了个说书先生,说的书极为精彩丰富,在城中蔚为风潮,她一时好奇,拉着玄之买了个最好的位置,直到二更才回府,不想却被早得了消息的父亲发现,气得指着他们大骂。
    而彼时十岁的玄之却挡在了她的身前,告诉父亲是他贪玩拉着她出府,一肩担下罪责,替她免责,她于心不忍,想要分说,却被他挡了下来,她低头看着他,只见到他坚定的眼神;后来,她便听闻玄之被禁足府中的消息。
    瑯琊王氏清高避世,然而鲜少有人知道,其实他们族人一向护短。
    元顥在短暂的沉默中侧过头,正好瞧见了王扶雅抿唇一笑,蝉翼般的眼睫低垂,掩去眸中复杂的思绪,轻柔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无端透着一股脆弱的错觉。
    那是一样的悲伤,在他们之间辗转来回。
    那种伤感,她有,他也有。
    「朕的母妃,也曾经有过这样可亲的时候。」他冷不防开口,幽幽地诉道:「朕的母妃,在朕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她本是出身南辰的姑娘,平常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哼哼曲、唱唱歌,在父皇一次微服出巡时被带到宫里来,成为一个普通的妃子。」
    他记得,印象里,父皇的印象是那样单薄且陌生,他有很多的嬪妃姬妾,膝下子嗣却不多,因此他临时起念看上的母妃低微的位分就不得不往上提了提。
    虽说不上母凭子贵,然这样的举动却实实触动了太后多年无子的疑心。
    因此,太后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多年以来太后让他行,他便行,让他停,他便停,只因他知道,自己的命尽掌握在她手中,便半点不由得自己。
    直到,裴琅的出现,他告诉他,他是他姨母之子,为的就是替母家报仇……
    于是,十年卧薪尝胆,他们都准备了那么久,忍辱负重,如今,一朝得以平反冤屈,该是无上喜悦。
    但是、但是……「可,朕的母妃……早已不在了,我答应过她,长大了要保护她,但我却做不到了,再也不能了……」
    元顥咬了咬牙,眼角微红,冷冷清清地笑着,眉间却有着显而易见的浓郁悲伤,仰头举起酒囊,一饮而尽。
    他的母妃,早在数年前,先皇病重的那段日子里,在一天夜里,被一碗毒酒,送上西天。
    他唯一的母妃,就那样死了。死的无声无息,不明不白。
    太医只对外草率地昭告了暴毙的消息,短短两个字,就轻易掩过了其中的噁心与丑陋。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王扶雅静静地看着他,压抑而浓重的悔恨与悲伤自他身上不断堆叠,像是一路走来,踽踽独行的旅人,走过半生风雨,其中负累多少、失去多少,旁人都不会知道。
    她低垂眼帘,轻轻地道:「她会知道的。若她泉下有知,定会明白你的心意。」
    闻言,元顥忽然转个头来,看着身旁的女子,目光宛如石子击碎水面时那激涌而下的水花,清澈而凌冽。
    而她,只是坐在他的身旁,双手抱膝,目光仰望着头顶上的浩瀚星海,似有惆悵,月光在她白皙的侧脸上勾勒出一抹柔和的轮廓,恍惚间让他想起了儿时记忆里印象模糊的母妃。
    他的目光闪烁不定,像是在想些什么,脑海中有许多画面一闪而过,最终却浮现出眼前女子的容貌,那样清晰。
    他一愣,随即释然一笑,「你说的对。」
    他伸手掏出一把匕首,刀柄上还有几丝浅浅的纹路,像是有些年岁了,他低头打量着匕首,缓缓拔鞘,「这么多年,母亲身上的刀,我终于拔出来了……」
    王扶雅看见他握着匕首的手一紧,眼神微凛的瞬间,心念已决,只见寒光一闪,匕首便被狠狠丢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湖水里,噗通一声,很快便不见了。
    她诧异地转头,看见他深幽黑浓的眼睛。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话。」元顥注视着她,眼瞳深处,有什么东西闪烁着,「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些的人,为什么?」
    为什么……吗?
    她轻叹一声,「也许,是因为……我也曾经歷过吧。」
    那种孤单的、寂寞的岁月,只有一个人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的脆弱,也许,她也是一样的。
    她没有言语,侧过头去,漆黑夜空上,点点繁星闪烁微光,一点一点闪着细碎的光芒,点缀了墨色夜幕。
    「你瞧,今天晚上星星多漂亮,可是我觉得西凉的星空离我好远。那么远、那么远,远到触不可及,不像南辰的江河,星空低垂……」她神情恍惚,缓缓伸手,朝着眼前的夜空,想要抓住什么,「好像一伸手可以抓住星星。」
    她轻笑着,伸手想抓,却发现什么也抓不住,掌心里空空一片,什么也没留下。
    元顥看着她,目光专注,却又看不出什么情绪。彷彿她只是幅画,而他正巧在研究这画上的人是如何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一如此刻他看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恍同不识。
    他突然发现,眼前的女子,其实远不如外表所看上去的坚强。
    他看着她,眼睛里一瞬间闪过了很多复杂的思绪,最终却只凝为眼底的一抹柔光。
    月夜下,沙丘上,两道人影忽然靠在了一起,融为一抹长长的影子,被拉得悠长。
    王扶雅骤然被他抱在怀中,吓了一跳,脑袋顿时空白一片,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耳畔,是他低沉微哑的嗓音,低低地响起:「搁了那么久,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是你在这里啊。」
    王扶雅咬着下唇,喏喏道:「做、做什么?」
    耳边一声轻笑。
    「你说呢?」三个字,压着舌尖说出来,声音低低,宛如诱惑,唤道:「晨晨。」
    王扶雅一惊,诧异抬头,推开了他。
    「你……怎么?」他怎么知道?为什么?
    他不可能会知道,也鲜少有人知道……晨晨,是她的小名。
    元顥只是笑,「那一日,你梦中亲口说的。只是,晨晨,你错了,纵然坠日,可光芒永远不会消灭。」
    王扶雅愣住,他听见了。
    晨,日悬于辰,是为破晓之时,日光洒落天地。
    父亲说,她是与帝并肩,最为尊贵的女子,给王氏带来希望的日光。
    可是,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那一晚,太阳没有坠落,可王扶雅分明知道,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一点、一点的下沉,沉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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