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北坊的一场大火,烧得整个天都红了半边。
    一条街全烧了个精光。
    福全酒家,正包括于其中。
    火势之凶猛,甚至惊动了天子。
    天子震怒,当朝申饬京兆尹与金吾卫左右将军,将他们都罢了职。
    消息传到谢承思耳朵里。
    对此,他似乎并不太感兴趣,眼皮都不抬一下。
    只是像被提醒了什么,伸了个懒腰,转头对着降香,提到另一件事:
    “好啦,你不是总怪我,说我每次去见太子,都不给阿耶请安嘛?你说得对,我确实太久没见阿耶,也不知他想不想我。今日该听你的,去给我父亲尽尽孝心了,过了晌午就去。”
    “你去跟阿耶说。”他又指着传信之人,吩咐道,“叫他等我。”
    活脱脱是一副,预备向父亲撒娇卖痴的顽童做派。
    天子听闻谢承思要入宫,为他备好了车马,以及一应迎接伺候的内侍,早早便候在王府门前。
    一片拳拳的爱子慈心。
    谢承思坦然受之。
    “二殿下,陛下得知殿下要来,推了今日的所有事务,专等着殿下呢!”
    说话之人,是天子身边的内官,掌笔墨之责。是内侍监最信任的心腹。
    可以说,天子之下是内侍监,内侍监之下,便是此人。
    足以见得在禁庭之中,怀王谢承思,是极受重视的。
    既有内侍来迎,降香本不该随怀王入宫。
    可拗不过怀王本人坚持,便还是由她推着他觐见。
    皇帝此时在书房。
    “阿耶近日可还好?”谢承思人未至,先出了声。身上的香气也随着声音,飘进了殿中。香气之浓烈,竟隐隐压过了殿中点着的龙涎香。
    因他双腿之故,天子免了他面见之礼。
    谢承思又最会打蛇随棍上,得寸进尺,连口头上的礼都给自己免了。
    皇帝纵容他,笑容满面:“好,好,一切都好。二郎怎么今日想起进宫了?二郎近日可好?前些日子,听闻你身上生了热疹,如今可大好了?”
    谢承思听父亲问起近况,并不说假话,也不说客套话,直接控诉:“我不好!阿耶免了金吾卫左右将军的职,我不高兴。没了他们行方便,我以后在城中,怎么出行?”
    听得他身后下拜的降香,不禁冷汗涟涟。
    原来殿下对此事,并非不在乎,只是忍到现在,才借题发挥。
    谢承思这般轻慢,皇帝竟也不责怪,反而为他耐心解释道:“二郎啊……这神京北坊夜里失火,是金吾卫的失职,朕不罢免他们,实在不足以平民愤。”
    “我不管,惩罚他们有别的法子,为何要免职?贬谪也不行,我看罚俸就得了。”谢承思耷拉着脸,神色是十二分的不同意。
    “……”皇帝并未及时回应。
    见父亲一时无言,谢承思又闹着补充:“那两位将军,都是我的旧部,在军中颇有威望的,你免了他们的职,换人上去,之后可有的闹呢!哎呀阿耶,你就答应了我吧!没了我,阿耶是觉得姑母更好,所以不要我了吗?可我是阿耶的亲子,又是个残废,阿耶该更疼我的!”
    “如果阿耶一定要换人,换羽林卫就好了呀,羽林卫惹不着我的!而且我也有人选,够阿耶挑的!”
    像是寻常人家里,不成器的小儿子,仗着父母的偏疼,无底线地撒泼闹事。
    可听在皇帝耳中,却全然不是如此。
    谢承思分明在威胁他。
    他在提醒皇帝,他如今的位置,是谢承思与长公主一道打下来的。
    禁军所效忠之人,是怀王。
    怀王体谅父亲,所以允皇帝往南衙羽林卫里塞人,以守卫禁中。
    但金吾卫属北衙十六卫,非他所允。
    他不允,皇帝就不可妄动。
    除此以外,这番话中,并非全是威逼,也有利导。
    他说到后面,就差掰开来,明着告诉皇帝,说他势弱,随意换下谢承思的人,再上去的新人,是不是长公主一派,就不得而知了。
    而他的双腿有疾,可长公主的身体却十分健朗。
    孰好孰坏,孰轻孰重,其中利害,垂髫小儿尚能分辨。
    “阿耶不同意吗?”
    见皇帝迟迟不语,谢承思的催促声,再次响起。
    “好吧……就让他们在家闭门思过……三日,三日后起复。”
    皇帝终于还是应了。
    “对嘛,我们是一家人,我又怎么会害阿耶呢?我不害阿耶,阿耶也不许害我。阿耶年纪大了,这并不打紧,我还年轻,能辅佐阿耶,成就大业。”
    谢承思笑嘻嘻地拱手,夸张地倾斜上身,向着皇帝一揖。
    皇帝却笑不出来。
    他知道,这是一句敲打。
    警告他不要生出妄念,不要自不量力,以为这场火灾是个好机会,能供他借题发挥,挑起怀王与长公主的争斗,自己躲在后面,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先帝在时,他尚要依仗他人,才得以荣登大宝。如今大局早定,他早已没机会了。
    “对了,我为阿耶带了礼物来。是从海客手中买的自鸣钟,逢着整刻,会出声报时。很有意思的,我想,阿耶一定会喜欢。”
    “噢还有,我赋闲太久了。正巧,我对这场大火很感兴趣,请阿耶赐旨,允我去审着玩玩。”
    “都依你。”
    皇帝颓然地答。
    *
    谢承思自告奋勇地顶了审案的职责,挂着个钦差的虚衔,对外表现得倒也尽职尽责。
    每日清晨便出发,前去大理寺点卯。
    虽他并不知晓,案子到底应该如何审,但又坚持要往大理寺跑。
    致使他一去,从不插手案件,也从不影响他们断案。只是爱找人闲聊,一聊聊到夕阳西下。聊到兴处,还非要请人吃酒。
    还遣了降香,让王府为此间大小的官员,备下额外的点心和茶水,全用冰镇好了,日日晌午后送来,以备消暑之用。
    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如此,很快就与大理寺诸人,打成一片。
    这般快活潇洒不过几日,太子却找上了门,要为北坊的火灾,讨一个说法。
    他实在是担心,这火灾的事情查下去,要查到他的头上。而谢承思又是主审,一定会将自己摘出去。若当真查除了真相,担责负罪者,必然是他谢承允!
    太子刚踏进衙署,迎面碰上大理寺少卿。
    “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所谓何事啊?”少卿站定,敛袖行礼。
    在朝中,怀王与长公主势大,而太子远不及他们。
    他若直述来意,免不得让人多想,以为他要与怀王争夺,从而引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太子只答:“我来找二郎。”
    少卿听罢,便识趣地不再多问:“怀王殿下正去了北坊,带着人实地勘查。恐怕太子殿下,需改日再来了。”
    其实谢承思就在内室。这时应当同大理寺卿聊得火热。
    但他刚与大理寺交好,大家都愿意给他卖个人情。所以,少卿当然不愿太子轻易拿了他的把柄,要帮着他遮掩。
    可太子却迎难而上:“无妨,我在这里等等他。”
    少卿又不能拗着他,强迫他回去,只好给身后的长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去报信。
    长随机灵地找借口离开:“便请太子殿下同我家少卿一道,在此稍候片刻,我去上茶。”
    太子点头,意为应允。
    长随走了。
    待转过连廊,确认太子再看不见,他才小跑了起来。
    谢承思与此间主官大理寺卿,正躲在衙里一间背阴的屋子里避暑。
    屋外是一颗大柏树,遮天蔽日,挡去了白日里大多的热气。
    一排官舍中,数它最凉爽。
    “怀王殿下,大理寺卿。”推门进去,少卿的长随曲身行礼。
    里面只有三人——谢承思、大理寺卿、以及为谢承思推素舆的降香——她还兼要为二位大人物,递送冰饮。
    “何事?”大理寺卿开口问。
    “太、太子殿下突然来了。说、说是要找怀王殿下。”长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将话顺了过来。
    谢承思示意降香,给他递一杯茶:“不着急,喝口水,慢慢说。”
    长随将茶水一饮而尽,抹了一把头上脸上的汗:“多谢殿下!我们少卿找借口说,怀王殿下出去查案了,不在衙署。可太子殿下非要、非要等。”
    谢承思哈哈笑:“不打紧,我去见他就是了。我从这边的角门出去,再走仪门进来,就说刚从北坊回,正巧碰上他。”
    不过说话之间,他连圆谎的说辞,都想好了。
    当然,谢承思也是这么做的。
    大理寺极卖他面子,专门腾出了一间官舍,为他与太子对谈之用。
    太子将无关人等全请了出去,只愿与谢承思单独说。
    降香识趣地也往外走,却被谢承思大声叫住:“金降香!你给我留下!你走了,谁推我?我动都动不了!”
    “兄长不会介意吧?”他又向太子挤出一个笑容。
    “随你。”太子不想与他计较这些细处。降香这婢子,是谢承思的心腹,且当日放火之的主使,她正是其中之一。他本就是为此而来,她留便留了。
    “说吧,兄长找我何事?”谢承思问。
    “你还敢装傻?”没有外人在场,太子终于能卸下伪装。他三步并作两步,一个箭步便冲到谢承思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欲将他从素舆上提起来。
    可谢承思行伍出身,即便腿残了,文弱的太子也远不能同他抗衡。
    任凭太子如何撕扯,他仍岿然不动。
    眼见着衣襟要被他扯破了,谢承思才慢条斯理地拨开太子的手,无辜问:“兄长何出此言?”
    “你借高玄弼之口,答应过我,说福全酒家一事,绝不会留下把柄。如今这一场大火,甚至惊动了皇帝!”太子愤怒地指责。
    谢承思:“兄长稍安勿躁。此事我是主审,而我和兄长是一条船上的人,又缘何会把兄长供出去呢?”
    太子不信:“事情总要个解释,你不将我推出去,又当如何?”
    谢承思勾勾手指,示意太子凑近。
    “这是一场意外,没人会为此负责。”他在太子耳畔,轻声道。
    太子怀疑地打量着他:“可行吗?”
    谢承思笃定地点头:“当然。”
    太子勉强相信了他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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