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丹青绘有一对容貌相同的男女。
    男子一身的俞家军赤袍,双足踏着黑羽长靴,及腰青丝俐落地束起,雅致面容飘渺淡然,琥珀眸子沉静地凝视身侧的人影,女子一身月牙银鎧,肩披素白大氅,青丝盘成单髻,螓首蛾眉,五官细緻,双眸为略浅的褐色,笔直地望着前方,溢着似水的柔波,令观者不禁错觉自身正与之相望。
    俞煊久久佇立于画前,深幽黑眸蒙上一层淡淡的幽光,蕴含思念和难以言明的情意。
    原先就连他也不知此丹青的存在,若非有日侍女打扫时取下墙上的字画,碰掉封住此丹青的红布,他方知晓韦彧竟将两人当初的戏言当真,在她离开大隋前,还为自己留了一个念想。
    「义父,义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俞煊打开房门,见竹均红了一张小脸,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他拉妥身上微皱的衣袍,不疾不徐地问:「有何事?」
    竹均稚气未脱的小脸蛋满是懊恼,指向后院的方向,艰难道:「虎啸刚衝出了后院,那傢伙力气实在大得吓人,大伙拦也拦不住。」
    闻言,俞煊脸色大变,随手拿起一旁的白狐裘,疾步穿过庭院,问:「虎啸往哪去了?」
    竹均茫然地指向皇城的方向,还不及反应,俞煊已如出鞘的剑般掠过他的身畔,二话不说地骑上圈于后院的赤雷离去。
    自两年半前韦彧离去前将虎啸託付给俞煊,他便向皇帝要求将虎啸接回镇国公府照料,牠在月琦文定之日失控伤人的事跡传开,眾人心有馀悸,好在虎啸性子本就能动能静,加上韦彧留下的哨笛,俞府上下观望了数月,虎啸在府中从不伤人,间来无事就趴在杨秦或俞煊足畔打盹,还时常翻起肚皮在莲池中打滚,怎么瞧都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一说相差千里,倒像隻温驯的家禽,可爱得紧。
    所谓「灵兽」当之无愧,还真是令俞煊大开眼界。
    还是该说什么框就会烙出怎么样的印子,认韦彧做主人,这虎啸收买人心的本事也是一流。
    如今韦彧归期将至,虎啸万不能在此时出什么差错。
    身材堪比成年男子的白虎出没,果然引起周遭一片譁然,俞煊沿着路人的指示前进,发现自己已到连月的月赫楼,寻了半天虎掌印,方在月赫楼后院的榕树下找到正趴着小歇的虎啸。
    「虎啸。」俞煊半蹲在虎啸身前,和平时无异的东摸摸西挠挠,哄了半刻,也不见牠搭理自己。
    俞煊心中疑惑,他从未将虎啸牵来人来人往的闹市,虎啸为何会笔直的前往此月赫楼,好似牠本知晓自己的何处般。
    瞧牠耸起耳朵,牵肠掛肚的模样似在等人般。
    正对自己的念头感到无稽,虎啸却像见到什么般忽站起,紧咬的牙关不断泻出鸣叫,他顿时意识到一切似乎正如又不如自己所臆测,一怔。
    雌雄难辨的嗓音自后头传来:「啸儿,过来。」
    音量不大,却带着武将特有的独断,显得有些冷硬。
    耳畔响起如雷的心跳声,一思及那已在脑海中描绘千万遍的容顏,还不及意识来者何人,如潮的喜悦几乎快将他淹没。
    韦彧,俞煊瞬间有种近乡情怯的不安,久久挪不开步伐,目光灼灼地望向通往后门的碎石路,静默半晌,一如印象中纤细的身影笔直地走进他的眼帘,来人一身样式简单的青色长袍,肩披皓白狐裘,如墨的青丝扎成妇人的头饰,螓首蛾眉,五官分明,依稀有几分风尘僕僕的疲态,但那双不似人间所有的琥珀眸子此时氤氳似水的柔光,像见了稀世珍宝般端详自己,泛着水光的红唇似笑非笑地勾起。
    那一笑,如冬阳绽放于遍佈寒霜的天地,迷离了眼楮,温热了心窝。
    彷彿只要有她,此生再无所求。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她仍如他记忆中的那般泰然自诺,美得不可方物。
    一失神,他忍不住问:「回来了?」
    韦彧莞尔,頷首肯定道:「回来了。」
    她大步流星地走向他,果断地执起他的手,灿笑:「回府吧!免得有人又欲把将军夫人,也就是在下不才小人我,抢了去。」
    为这一声顺理成章的「回府」,两人一别就是两年,俞煊怔愣地眨了眨眼,见韦彧正不解地瞧着自己,黑眸顿时浮现满足的幽光,繾綣地开口:「好。」
    头一回这般拉手走在大街上,俞煊和韦彧不约而同地捨弃了骑马,改为由俞煊拉着马绳,牵着赤雷,另一侧的韦彧则有虎啸同行,一路上,他或替她拉好大氅、或捡起落在她青丝上的枯叶,两人间徜徉的情意轻轻的、暖暖的,如乍寒还暖的春阳,点点渗入观者的内心。
    见韦彧只是安静地牵着自己,什么也不多说一句,俞煊踌躇了好一会,喉间似哽着甜苦参半的人参般,神色古怪地问:「为何你回大隋是先到月赫楼,而非回镇国公府?」
    韦彧猛地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俞煊一会,察觉他红了耳根子,清冷的琥珀眸子染上狡獪的笑意,调侃道:「将军莫不是吃醋了?」
    伟岸身子一僵,俞煊垂首尷尬地轻咳了两声,双颊不断泛上羞耻的热度,「当我没提。」
    见状,韦彧挑眉,琥珀眼楮闪过一阵精光,她俐落地跃上他的后背,修长四肢紧缠他的腰身,曖昧地往俞煊耳畔轻吹一口气,无良地低吟:「你吃连月的醋这都几年了。」
    妖孽啊妖孽,俞煊心口鼓譟得似要跳出喉间,感觉到颈间她的气息,双颊沸腾的血气更胜,他索性眼楮一闔,伸手将韦彧整个人捞至胸前。
    在北齐生活两年,韦彧的皮肤白皙了不少,眉心柔媚地展开,目光温柔地似能溢出水,眉开眼笑地盯着他瞧,她愉悦地勾住他的脖子,杏眸成月,曖昧道:「勾引你。」
    「好。」俞煊也学着她笑弯了眼眸,将韦彧圈得更紧。
    「对了。」踏进家门时,韦彧突回眸一笑,柔声解释:「我早些时候回府,听闻你每日此时都会在书房待上一个时辰,我便先到月赫楼去看看连月和徐盼的小娃娃。」
    「明白了。」俞煊頷首,满足一笑。
    「何况……」她抬首吻上他温热的唇瓣,接下来的话语透着无奈却难掩柔情。
    俞煊痴痴地摀着自己忽地一紧的心口,耳畔回盪自家妖孽悦耳到心坎里的嗓音,浅浅地笑开。
    「每每见了你,我这脚下就好像生了根,怎么也挪不开。」
    恍惚间,两人好似回到初次相视而立那会,高高的擂台上,他是大隋镇国公之子,她是北齐肖府本家残存的根苗,奉旨一番点到为止的过招后,她笑,他也跟着笑。
    数年后,当年情竇未开的小小少年少女长大成人,各自拥有令人望之却步的一片天,几度春去秋来,末了,女子散去那一身功成名就,仍旧那般纯粹的笑着,笑得没心没肺,笑得云淡风轻,义无反顾地守在男子的身畔。
    相知,相惜,相伴,直至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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