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了一把袋中的干红花,搓了搓。
    「你这货物有些不对吧。」
    那中年汉子直了眼,梗着脖子瞧我,「你这哪里来私充门面的!别坏了俺的买卖!这正经是摩贺国的最上品莫合花,只给国王用的,谅你这没眼力价的也看没见过。」
    我道:「莫合花,我见过不少,但干花最大的,只有豌豆大小,你这一朵朵大得跟杭白菊似的,莫不是你家村口的野花吧。」
    那汉子连脖子都紫了:「一派胡言!正是因为大才珍贵!只有最好的才这般大哩!」
    我放下那花,苦口婆心向他道:「下次出来骗人时,记得再多学点。世人皆知,莫合花,越小越贵,那小米粒一般大的,才是最上品,怎么到你这里却反了。」
    那汉子两隻眼变成了两颗凸出的鸽子蛋,被几个壮汉扯下去见官了。
    我这才拍拍手,向一直负手站在一旁的那人笑道:「梅老闆,好巧。」
    柳桐倚向我微微笑了笑,他身边管事的道:「赵老闆,是巧,本月里这都第三回了,可是我们大掌柜每每一出来接货,就能撞见你。」
    我道:「要不然怎么是缘分来着?出了码头,那里街口就有家好酒楼,一同去吃一杯酒?」
    柳桐倚道:「赵老闆替我们辨出了假货,自然由在下请客。只是,赵老闆不是在爪哇做买卖么,怎么上上次接东瀛货时遇见你,上次接高丽货时遇见你,这次大漠的买卖,又遇见了。」
    我摆手道:「唉,这是我闲得。梅老闆可能也知道,爪哇那地方,小,弹丸似的,除了几棵椰子,别无他物,倘若想看看春华秋菊,便要到广大世界中多走动走动。」
    柳桐倚微微頷首,嘴角却噙着一抹笑,「那倒是。」
    「你管此物叫猴脑骨?」我托着那个碗,在手中掂了掂,镶着亮黄铜的边儿,掛着一片玉,倒是整得挺沉的。
    那老汉倒抽一口气,颤巍巍伸出手:「这位爷,你小心着些,别摔着了,这可是老猴王的头盖骨,瞧见这六处了没有?」伸手指着那镶嵌着玉花铜片的地方,「这是猴王的六处耳窍所在,通天六耳獼猴,十个嚓满法师才降住的。你看这里,这些符咒!不是梅老闆这种大贵人,决计消受不起的,小老儿已决定卖给梅老闆了,这位爷对不住了。」
    我掀掀眼皮,「的确是个值钱的物儿,十个嚓满法师,从大漠长途跋涉到南洋,打造这么一个老椰子,路费也当不少钱了。」
    老汉顿时直了眼:「这位爷你可不要胡说!什么椰子!这是通天六耳獼猴王的头盖骨。」
    我笑道:「可是这猴王够老的,骨头里都生出椰子壳的纹理了。」
    拿刀子刮掉油漆上的皮,顿时现了原形。
    老汉唉声叹气地抱着椰子走了,柳桐倚向我笑了笑,「赵老闆真是行家。」
    我道:「看椰子,我自然是行家,在爪哇那里,到处都是椰子,想不行家都难。只是梅老闆,我记得你最会鉴别这些东西,怎么也险些着了道?」
    柳桐倚道:「我只懂鉴别古物,椰子,却是见得不多。」
    倒也是。我抓住他手臂:「之前来来回回,不知吃了你多少顿酒,袁州此地靠南,该我做一回东道吧。」
    柳桐倚再笑一笑,任我带着他去向酒楼:「好。」
    雨倾盆的大,我在廊下撑开伞,那风斜着吹来,险些将我吹了个趔趄。
    客栈小伙计道:「客人,这天气外出不得。还是在房中歇息吧。说是那边河道上过来的船,昨天晚上到今天,已经翻了几艘了。」
    我抬头看了看,趁风势稍住,还是冲进了雨里。
    我得到了消息,瑞和的人,前天到了这个城里,可惜我昨天到了时,他们住得那客店人已经满了,倘若今天再不过去,或许到了明天雨一住,人就走了,再说,雨下得大,晌午十分,他们必定到大堂中吃饭,假装避雨过去,更自然一些。
    我没走两步,一股狂风,就将伞吹走了,我折回店中,向小伙计借了蓑衣斗笠,踉踉蹌蹌向前走,在前方通向码头的街口,忽然见有一人站在风雨中一动不动,像随时要被风吹折了一样,他旁边两个人正拼命要扯他走。
    我看那人影越看越眼熟,走到近前,不由得喊出声:「然……」
    那人猛地回头,我将斗笠向上抬了抬,「梅老闆。」
    我从没见过如此狼狈的柳桐倚,头发衣衫全黏在身上,跟水鬼一样。
    我扯着嘴角想笑一笑,不知为何却笑不出,只有些生硬地道:「梅老闆……好巧……又遇见了。」
    柳桐倚直直地看着我,却是笑了笑,「是啊,甚巧,又遇见了。」
    我将斗笠扣在柳桐倚头上,扯着他回了客栈,立刻先热汤沐浴,再备薑茶,谁料柳桐倚还是顿时起烧了,一连两天,吃什么吐什么,他家的那些管事僕人们只管哭,老管事扯着我道:「先老爷就是因肺疾没了,若是少爷也……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眾僕役们齐声呜咽,被我一起轰了出去。
    夜深时,我拧了块凉手巾,再搭在柳桐倚的头上,我对他说,其实之前那些回,我和他都不是偶尔遇见。
    我是曾到过爪哇,我呆在那里一个月,看着满眼的椰子和树上的猴子,我的心中总有一块空得慌。
    我觉得没有着落。
    在我这个岁数,之前那些纠葛,是真是假,都如云烟,但有一人,能让我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可信,可托,可心安,可相伴,才是实实在在。
    这个人,只能是柳桐倚。
    不管他是朝堂之上的柳相,掌管瑞和的梅庸,还是那芹菜巷中,小宅的主人。
    我把柳桐倚手塞进被子里,「所以你一定不能有什么,否则将来我真的临到终了时,要指望谁?」
    我正要起身去看药锅,忽然听得一个低弱的声音。
    「可别再找我了……你吓了我三回……我真够了……」
    我擦了擦鼻涕,把伤风药喝下去,门响了两声,柳桐倚的管事蹩进来道:「赵老闆,我们掌柜的已能四处走动了,说请赵老闆一起用午饭。」
    午饭十分素净,因为我尚在伤风,柳桐倚也大病初愈,除了一盆奶白的鱼汤之外,饭桌上全是青菜萝卜皮。
    连米酒,都不能吃。
    兴味寡淡地吃完饭,我实在没心思再吃茶。
    喝不出香,满嘴寡寡的苦味。
    我用手扣住茶碗,向柳桐倚道:「对了,梅老闆,我有个事情,想托你帮忙。」
    柳桐倚斟茶的手住了一住,「赵老闆请说。」
    我道:「是这样的,前些时日,我做生意赔了点钱,所以……」
    柳桐倚放下茶壶,看向我,我接着道:「我不是和你借钱,是想问你……瑞和里,还有空缺么?比如,二掌柜,管事什么的,你看你这生意越来越大了,事情多,总要多谢人帮衬,再有……」
    柳桐倚继续看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却笑了:「然思,你说你我还要这样绕圈子到几时?」
    柳桐倚也笑了:「今日我并不想再绕,却是你,一直在绕。」
    十年后,又是五月,我与然思出海办了一趟货,秋时方回,刚到家中,李管事便道,有京城送来的急件,压在这宅中半个月了,指名道姓,要送给我。
    我与然思从上岸这一路,就看见沿途情形有些异样,一路上也听了些议论,我一看那信的封皮,心中顿时凉了。
    是啟檀的笔跡。
    我匆匆拆了信,里面只写着几句话,却让我手脚冰凉——
    叔,皇上病重,想见你一面。
    我纵马一路狂奔,赶到京城外,正看见城军浑身靛蓝,正将丧幡升起。
    我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秋雨细密,浸透了泥土,山中红叶,一片触目殷红。
    我挖开泥土,将那青花瓷小瓮埋在碑旁,碑上刻着——德宗皇帝顶骨之碑。
    我只记得,我侄啟赭,不是什么圣上万岁,也不叫什么德宗。他就是个有些认生的彆扭孩子。
    生在帝王家,规矩多,拘束大,想玩的不能多玩,想吃的不能多吃,为了礼仪体面,一个孩子长到十来岁,连腊八蒜都没见过。
    那时候正是腊月里,也不知道皇后是怎么想的,竟还让太子往怀王府中来,自然也有啟檀啟緋几个祸天星,又是一日整宅不安。
    我忙里偷间去小厅中坐,恰好我娘说厨房新制好了腊八蒜,我让人端了几颗来,正要尝口鲜,恰好进厅的太子却厉喝一声:「住口!」一袖子扫在桌上,装腊八蒜的小碟子哐当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厅中的僕吓得跪了一地,啟赭仰脸看我,肃然道:「此蒜已呈绿色,显然有剧毒,为何你还要吃。」
    我愣了一愣,乐了,厅中的僕役并闻声赶来的我娘也乐了:「太子是没吃过腊八蒜罢,就是要在腊八这个时节,才能醃出这种蒜。」
    我让人又端了些了,现吃给他看。
    丫鬟笑道:「太子千金贵体,自然没见过这种民间吃食。」
    啟赭难得涨红了脸,板着脸道:「韭蒜之类,本宫皆不可常吃。」
    想来是怕有口气或下麵通气,失了礼仪。
    我吃了一颗,只见啟赭不断地看向那碟腊八蒜,既然有规矩说不能吃,我可不敢让太子吃这个,便叫人端下去。
    岂料丫鬟刚弯下腰,啟赭道:「且慢。」
    丫鬟收回手,啟赭踱到桌前,神色肃然,一板一眼道:「本宫亦要多知道些民间之物,方能体察民情。」抓起一颗腊八蒜,肃然地塞进了嘴里。
    结果,晚上吃饭时,几个皇子就着粥,将腊八蒜吃下去了小半碟,啟赭吃得尤其多,把我和我娘愁得不轻,生怕他醃住了心。
    最后我让人取了一罐腊八蒜,用一个青花瓷的小罐子盛了,与啟赭一道送进皇宫,好让太子多多体察民情,这才算罢了。
    我将土按实了,站起身,啟檀低声道:「叔,此地你不能留太久,只在心里有,先帝在天上……定会知道的。」
    我转过身,依稀仿佛,听得身后有人喊:「承浚。」
    我回过头,一片帝王埋骨处,何来那个第一个喊我表字的人?
    出了帝陵,上马车时,我侧眼看见,路边山石侧,立着一道人影,他向我笑了笑,眉眼神情,极其洒脱,随即隐没入山石中。
    秋雨靡靡,红叶艳艳,几乎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放下窗帘,马车粼粼前行。回到玳王府,待第二天雨住,我便预备回家。
    然思还在家里等我。
    啟檀还要留我住几日,我道:「如今生意繁忙,然思一个人忙不过来,需得赶紧回去。」
    啟檀道:「叔是不想留,才说这种话,侄儿如今可不再打叔的秋风了,跑那么快做什么。」
    我道:「好歹你也是个辅国的王爷了,怎么说话还毛毛躁躁的。」
    啟檀笑道:「在叔面前,侄儿永远都稚嫩。」
    一堆孩子正在屋外花园中玩着,方才啟檀曾告诉我,有他家的,也有啟緋他几个家的,因玳王府古董玩意儿多,佈置新巧,所以都爱到这里玩。
    在花园廊下,我看见两三个宦官陪着一个少年站着,那孩子稚嫩的面容似曾相识,我不禁继续瞧他,啟檀打了个哈哈:「这也是那谁家的一个娃,和他们一样,一样的。」
    我跟着笑了笑。
    啟檀叹道:「见他们,就想起我小时候,在怀王府中玩……还是小时候好,没心没肺的。」
    对,还是小时候好,一派天真烂漫,即便被大人教着,学了些什么,仍有孩童的质朴天性。
    譬如数年之前,我抱着他们摘梅花那时。
    我也是后来被我娘点醒才明白,其实那一日,眾多皇子聚在怀王府,是因我爹刚没,几出势力,想试探我的态度。
    那天我一个个皇子都抱过了,本试不出什么。但因茶碗打翻,我抱了啟赭最久,于是,怀王府便成了太子党。
    这些事,都不能深想,几十年过去,多少人与事已成空,回头看去,不过只是一些孩子,到叔父家玩耍罢了。
    门外闪进一个内人,在啟檀耳边说了些什么。
    啟檀向我道,有些事,去去就来。起身出去。
    我踱到廊下慢慢走,看那些孩子玩耍,忽然听得身边小厅有响动。
    我向厅中扫去,只见啟檀躬身道:「……臣先去陪客,稍后便来。」
    端坐在上首的,正是方才站在廊下的少年,他稚气清澈的双眼望着啟檀,故作老成地頷首。
    「那朕在这里等你,皇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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