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膛火光彤彤。
    柴禾不时噼啪两声,铁锅里的黄豆蹄花汤熬到汤水奶白,大有脱骨的架势,光看就知道足够软烂,鲜香飘了满屋。
    馋得人直流口水。
    “对了,事情办得可还顺利?”
    小九听到立刻没了馋样,苦着脸对翠宝摇头。
    “不顺利,一点都不顺利。明明说好的,银子都收了,临了又变卦,不肯死后把尸身给咱们。”
    “常有的事,生人忌讳死无全尸,何况又在死后被人取要害,哪怕能缝,到底不安。罢了,实在难办,我多骟些猪来练手就是。”
    “师姐……”
    他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其实还有别的法子。”
    “打住吧,买死尸掘新坟这样的事师父从不许做,何况是对亡者大大的不敬。”
    翠宝用烧火棍隔了隔火。
    为这锅汤,忙了一个时辰,热出一层细汗。
    听她声调郑重,小九搔搔脑袋,看她汗湿的脸,大声道:“什么都瞒不过师姐,师姐不喜欢,我从此再也不提了!”
    灶膛里火星乱舞。
    耳边咕噜咕嘟,全是肉汤在滚。
    加了碗咸片火腿,两颗油煎鸡子,满屋都是咸鲜肉香。
    小九眼看翠宝忙碌。
    心想师姐真是够累的,喝汤的人要不下点奶来,都算对不起这锅好汤。
    “师姐,从前你说有权有势的人就像灶边的手,咱们小老百姓就是灶里的柴……”
    他咽咽口水,把拇指往后一翻,“那位呢?”
    翠宝知道他指的是高献芝。
    “听说他是相公老爷家的公子,那他算灶边的手,还是灶里的柴?”
    闻言,翠宝眨了眨眼。
    从前做人上人时算是灶边手。
    而今,他也在灶膛里,和我们一样在里头烧着,可能还不如我们。
    时候一到,杀鸡取卵。
    堂堂公子,成了人下人。
    这些话,她不忍,没对小九说。
    “他爹真是阁臣相公吗?到底是个多大的官儿啊?”
    小九是师叔唯一的弟子,跟着她东奔西走两年,累了两年,人小但机灵,一直不问闲话,大概知道应天府是他们辗转的最后一站,想在死前问个明白。
    思及至此,翠宝松了口。
    “他父亲是从前的户部尚书,管着整个朝廷的钱袋子,以文渊阁大学士身份入阁,是国朝定鼎以来二品入阁的第一人。一旦入阁做了阁臣,就可以参与机务,票拟批答,也有资格争一争首辅的位置。行刑前,高大人身为次相,离首辅只有半步之遥。他兄长名叫高劲,礼部左侍郎,三十年纪已经是三品大员,本来前途无量。”
    “那他自个呢?”
    “侍讲学士,不过陛下身边多得是内书堂的小公公们讲书解闷,用不着他。”
    虽然不知道师姐为什么懂这么多,小九不想错失良机,忙问:“首辅听着很威风,师姐,要是做了首辅,还能再往上升一升吗?”
    “能。”翠宝道。
    小九立刻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再往上,是谋反。”
    “啊?!”
    小九呆了呆。
    翠宝噗嗤一笑,伸手揉他脑袋。
    小九红了脸,随她揉,心想首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做官能做到离首辅差半步,那也是天大的官了。
    要不是高家站错脚,得罪九千岁冯公公,一大家子通通吃挂落儿,前头那位怕是贵不可言的公子,像他这样的小老百姓见一见都难。
    平地跌跤没什么。
    怕就怕从云端跌进泥坑。
    真是受罪。
    小九又想起一件事,脸拉得老长。
    “师姐,有桩要事险些忘了说。”
    翠宝扬扬眉,示意他说。
    “郑师兄,有人在街上瞧见郑师兄了,他正拿着画像,四处打听师姐你的下落,说话间似乎知道师姐就在应天府。”
    “他怎么又跟来了!”
    翠宝一听,从马扎上蹿起来。
    一个脑袋肿成两个大。
    常言道平地跌死马,浅水淹死人。
    越简单有时可能越难对付。
    从顺天到扬州,从扬州到苏州,从苏州到凤阳,兜兜转转进了应天府,为了找她寻仇,大师兄始终不肯松一口气,又又又又找来了。
    他会武功,她可不会。
    硬说起来,只把师父给的那本所谓秘籍看了几遍,手法还不娴熟,对付一个在武当山学了十多年功夫的男人,怕是够呛。
    况且如今她“拖家带口”不方便。
    凡事要以旁人为先,顾好他那根千贵万贵的肉灵芝。
    万一大师兄气狠了,先她一步阉了高献芝,真就什么都完了,师父也白死了!
    师父啊师父。
    你可坑苦了我。
    师兄也不像你说的那样笨。
    翠宝揭开水缸缸盖,用木瓢舀了勺口水喝,冷冷凉凉两口下肚,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她招手,示意小九附耳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串话,小九不住点头,末了小声询问。
    “这是剧毒,真没大碍吗?”
    “照我说的办。”翠宝笑了笑,解下半满的青布钱袋,整个囫囵塞到小九手中,“买好之后余下的给你买糖吃,别忘了把肚子填饱。”
    小九到底还小,一听买糖吃欢天喜地。
    翠宝熄了灶火,顺手往膛灰里丢了两个山芋来煨。
    蘸水要现做,料子早就切碎放进碗里了,只等用菜油烧热一浇。
    她偏好胡荽,高献芝则喜爱番椒,比起她嗜辣如命的师父不遑多让,一个从小在顺天府高门里长大的公子竟也这么能吃辣。
    后来她倒是想明白了。
    一个能在锦衣卫诏狱尝遍刑讯,吃遍苦头的人,还怕番椒那点辣吗?
    闷葫芦就算被辣着,也断不会吭声。
    热油一浇,欻的一声,彻底把料子的香气激了出来。
    翠宝不能吃辣,一淋番椒那碗立时被辣气熏着喉咙,抿着嘴闷咳个不停,眼圈都咳湿了。
    看得小九直撇嘴。
    “师姐何必,他也不是从前的公子爷了。日日好饭好菜伺候,自己累得够呛,他前阴那一根肉物怎就那么宝贵。高献芝,高献芝,献他那条肉物灵芝,名字真没起错。”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翠宝揩去泪,向他投了一眼。
    小九立时闭嘴,围着翠宝,看她装汤装饭。
    “师姐手艺真好,我也想喝汤!”
    “好啊,只要你肯把前阴底下二两肉割了给义父使,我也给你炖蹄花汤。”
    翠宝擦擦手,答得轻快。
    小九一听,下肢莫名发痛,两手紧忙捂住裤裆,把腰一弓,缩成了个虾米不断后撤。
    “师姐别吓我,我是说笑的!”
    “这汤花的是阉人的银子,我不喝,喝了也变个阉人王八!”
    说罢三步拧成一步,道了声给师姐办事去,一出厨房立刻上树,踩着院子里那株老病柏,两三下里翻身跳出了院墙。
    树枝还在晃,人已经不见影子。
    真有骨气,翠宝哈的一笑。
    等她走到前院,枇杷树边石桌上已经整齐摆了两副碗筷。
    她的那份高献芝向来会用一张干净的方巾迭好,才把筷子压在上头。说他这人有些精洁的癖好吧,但从不给自己那份迭一张方巾,说他没有吧,洒扫收拾又比谁都勤快。
    哪怕身份不成了。
    骨子里还是高家公子爷。
    见不得脏。
    “吃饭了!今日吃蹄花汤、香糟茄子、还有一碟毛豆腐!”
    “好,就来。”
    高献芝的声音从她书房里传了出来。
    隔着花窗,温温润润,好比檀板轻敲。
    光听声调便知这人定然生得不赖。
    翠宝是喜欢听他说话的,但这闷葫芦平日里不肯多说。
    “你在里头做什么,快出来。汤要是冷了发肉腥,熬了个把时辰,加了两个油煎鸡子,还有番椒蘸水,都是你喜欢的!”
    “嗯,就来。”
    人不见来,话接得倒快,都没落地。
    翠宝实在坐不住了,起身要去揪他,屁股才离凳,就见高献芝长腿一迈,跨了门槛出来。
    他正低头,专注别衣袖。
    金风穿廊,将他额前碎发吹落了一缕,轻轻伏在眉弓,唇不点就红,眉不描便翠,仿佛什么好看他就长什么。
    一样是女娲造人,他怎么长这样啊?
    翠宝快酸死了。
    高献芝今个儿穿的是身翠色褡护,月白贴里,洗了个半旧不新,腰间一条俗气绦环,玉质下乘。
    全是从前在扬州时她随手买的,花不了几个钱,俗是俗了点,好歹这张脸能搭救。
    自从知道这点,她下手更为大胆,什么粉的紫的鹦哥绿老媪灰都敢给他买来。
    这位公子爷并不挑,给什么穿什么。
    “你……在看我?”
    高献芝抬起头,正见她明亮的眼眸。
    “是啊,你好看。”翠宝坐了回去,想也知道,他又给她收拾画去了,点点桌缘道,“坐,吃饭。”
    他站在廊上,眼神躲闪不敢看她,面如火着,兀自解释。
    “我看房门开着,今日风大,把你的画吹落了,这才进去。”
    “只要你不怕就成。”
    翠宝并不在意。
    想着自己和高献芝同吃同住快两年了,瞒是不瞒不住的,早就不遮掩。屋里挂的全是一些人骨筋脉,肯綮关节的画,是她手笔,自从知道要阉他,更是将猪羊牛马种种阳物,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通通画了数回。
    胭脂色红,可以用来画血,色泽逼真,只是她远不如师父画得好。
    就这样,小九进了一回吓得脸比金纸还白。
    他不发怵,收拾起来还很有一手,分门别类十分细致,翠宝乐得他来帮忙。
    “我不怕。”
    高献芝见她没有不悦,暗自抿了笑意,大步走来在她对面落座,碗上已经盖了一个吸饱汤水的油煎鸡子,边缘焦脆,正冒出浅浅热气。
    饭蔬都是热的,天风晴朗。
    人心如何能不畅快?
    才要动筷,响起了叩叩两记敲门声。
    “你吃,我去。”
    翠宝把人按住,自己去应门。
    门扇吱呀一开,就见一张黎黑呆楞的脸。
    “怎么是你、刘、刘、刘、刘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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