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整。
    洛珩掐灭了手头最后一根烟,倚在墙边,借着街灯微弱的光寻到街口,站在风的交汇处散味。
    狭管效应,会让风力增强。
    差不多了,她折身回了酒店,向前台抵了身份证换房卡。进门的时候,洛珩特地将动作放轻,呼吸下意识地屏了起来,余光却瞥见了不远处卧室里留着的一盏夜灯。
    怎么回事?
    “…小珩。”
    唐言章的声音有些沙哑,却直直传进她耳畔。
    洛珩身形一顿,本来已经平复的恐惧忽然一下子起了波动,最终审判的时刻比她预料的提早了太多。
    或许只是习惯性浅眠吧。她安慰自己。
    “您没睡吗?”她将大衣脱去,露出修长的双腿,洛珩的比例很好,一米七二的个子高挑显眼。
    “醒了。”唐言章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你去哪了?”
    “到楼下抽了几根烟。”洛珩坐她床沿,与她有一定的距离,“怎么不再睡会儿?”
    除开调情和上床,洛珩似乎总是与她落一些距离,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与小时候一模一样。
    女人摇了摇头,疲惫的神色一览无余:“睡不着了。”
    “什么时候醒的。”
    “十几分钟前吧。”唐言章语气平缓沙哑,低低地传入她耳畔,像是凌迟的酷刑,“我喝醉了。”
    唐老师酒醒了。心底那丝隐蔽的侥幸散去,她不得不认清了这个事实。
    洛珩低垂眼眸,指节扣住床沿:“是啊。有没有不舒服?”
    “嗯……头疼。”唐言章直起身,将脑袋轻轻倚在洛珩的肩膀处,“一下一下疼。”
    洛珩动了动,指腹按压在她太阳穴处,冰凉的指尖舒缓着发疼的穴位,唐言章闭起眼,睫毛打下阴影,让人看不出她的情绪状态。
    过片刻,洛珩试探性地伸手揽住她的胳膊,见唐言章没有反应,又将她轻轻收入怀里。
    睡着了?
    她的力度减轻,下一秒,唐言章伸手,松松垮垮地搂在她腰身上,似乎在回应这个不像拥抱的拥抱。她听见唐言章一向冷静平缓的声音里沾了些冗长的尾调,有些黏糊。
    “你不睡吗?”
    “还不困。”
    “我刚才有没有说些什么胡话。”分明是个疑问句,却用了陈述句的语调问出。唐言章侧了侧头,埋在洛珩的颈窝处喃喃,“…说了什么,不要往心里去。”
    洛珩的心蓦然一沉。
    来了。
    和她预想的画面几乎一样。
    “什么才算胡话,唐老师。”她凑过去,将两人之间发距离拉进到呼吸可闻的程度,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对我动心了。”
    “这是胡话吗?”
    她的问语直白而不加掩饰,不给唐言章留任何余地,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程度在。在与洛珩的相处中,她印象里女孩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无论被逼得多紧,无论有多想知道答案,洛珩都总是会用缄默来为她留最后一分转圜余地。
    唐言章的身躯小幅度地颤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她醒来后,断续的记忆逐渐上浮,除去两人在性事上的放纵和自己几近尿失禁的环节,还想起她是如何流着泪,袒露了埋在心底十几年的潘多拉魔盒里的答案。
    造孽。
    她并不是不知道洛珩的邀约是什么意思,正是因为清楚,她才会应允。
    终于可以把一切都推给酒精,可以借着昏暗嘈杂的酒吧环境,在女人临行前露出一些自己的真实的不舍。
    她默认的失控,她主动地失控。
    如果说这些都是她预料内的事情,那么她却低估了黑俄罗斯的威力以及自己的酒量。本想喝个微醺,结果酒意上反时才发觉她不但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更没办法控制压抑许久的情绪。
    洛珩在床事上的游刃有余以及数次试探时的默认,唐言章总是会忍不住在夜深人静时胡思乱想。
    她也曾这样爱抚过谁吗,也被谁看见过攀上极乐时动情而柔媚的模样吗。
    她吸起气,燥密的痛意想将这些愁人的胡思乱想赶走,却赶不跑想要将女人一辈子圈养在自己身边的想法。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时,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仿佛当年突如其来的那个极为清晰的春梦,将她最不为人知的渴望剖出,赤裸地摆在跟前迫她直视。
    在极致的快感与缠绵中,她知道即便此时两人身体的距离再近,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鸿沟却深得可怕。于是,当她再次看见那个鬼魅一样的来电,她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冷静断开。
    她说,不许和别人上床。
    她说,因为我对你动心了。
    ……怎么就没忍住呢。
    她喟叹几声,刚想转身看看洛珩的模样,却忽然发觉空旷的大床上根本没有另一个人的身躯。她打开灯,还没来得及支起身,还没来得及整理好两人之间的关系,洛珩就回来了。
    ……
    她肩膀耸起,握住女人纤细的手腕。
    “这句不是。”唐言章抬起如墨般的双眸,吸了口气,“…这句不是。”
    “我确确实实对你动心了。”唐言章语气很轻。
    扑通,扑通。
    心脏又开始鼓动起强有力的节奏。洛珩呼吸一停,似乎在努力辨认自己是否听错了几个音节,是不是自己实在渴望一个答案太久从而产生了幻听。
    唐老师没有否认?
    唐老师承认了?
    等等,不对。
    她嘴唇瓮动,眼眸里刚刚亮起的光点聚集又迅速消散,她的心跳从未紊乱到如此地步,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畅,双手发麻。
    她怎么忘了,这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
    唐言章动了动身子,眼眸缓慢弯起。
    “可是这不代表什么。”
    唐言章撩起洛珩散在耳边的长发,将它们别到耳后,露出女人小巧精致的耳廓。
    “小珩,你是我教过的最优秀也最聪明的孩子,你的未来广阔,明亮,充满希望。”她话语轻柔,“老师看了总是觉得很羡慕。”
    “我已经四十二了,不再是你记忆里三十几岁的唐老师,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
    停一停……
    “对不起,没有想到当年我的不成熟会给你造成这么久的影响。”她摇了摇头,目光悲切而怀念,“你想要的答案,我告诉你了。”
    不要再说了。
    她一点都不想听。
    “所以,把我忘了吧,你值得…”
    “唐言章。”
    她一字一字将她名字完整说出,脸色惨白却又吊着半缕怒极反笑意味的弧度。
    或许是被完整喊出名字的震撼太大,年长女人一瞬睁大了瞳仁,里面流转着惊诧与不可置信,整个人愣在原地。
    “我不管你想说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洛珩语气悲戚,“在你说出‘对我动心’这几个字时,你在哭,我从来没见你那样哭过。”
    “如果你的喜欢,你的动心就是为了让我离你远远的,直接说就好。但你起码要尊重一下自己,几个小时前明明那么痛苦,现在却轻描淡写地把一切盖了过去。”
    唐言章垂下眼睑,泪水不受控地再次涌出,缓慢地在脸颊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泪痕。
    ……
    习惯了。
    悬在她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利剑终于落下,给予了她意料之中的审判。
    是啊,唐老师喜欢自己又能怎么样呢,她还是会借着爱的名义将自己推远。
    这才是问题所在。
    她唇色煞白,曾经密不透风的玻璃牢笼碎裂了好几个角,灌进了窒息刺骨的冷风,将她逼到了角落里无所适从。
    剧烈的痒意从喉头一路涌了上来,刚养好的身子又发起抖咳嗽起来。洛珩咳得浑身发颤,甚至传来几声干呕,散架的纸鸢似乎只要一碰就能四分五裂,一触即散。
    唐言章想起那次在家里,她被滔天的背德感包裹,亲口终止这段关系时女人踉跄狼狈的步伐。
    和此时的洛珩一模一样。
    无解的命题。
    唐言章指骨分明的手抚上洛珩眼角,似乎想隔着她的眼神触碰到那颗结了冰霜的心,却只触到止不住的泪水。
    “……不要哭。”唐言章哽咽。
    分明自己也在哭。
    她抚摸着洛珩的背,想为她顺气。女人咳得身躯起伏,她的心被来回拉扯,痛得连呼吸都难以维持。
    到底什么才是对的,到底怎么做才好。
    洛珩轻轻拉开她的手,强行压下喉间仅剩的痒意。上头的情绪终于缓缓落下,她极少感受过这样的感情,理智回笼,她深呼吸,尽可能平复自己的语气。
    “对不起,是我太贪心了。”
    “我总是陷在您会再一次把我推开的恐慌中,只要一想到那个场面,我就会控制不住地想逃。”
    “唐老师……”她捉住唐言章的手抚摸到自己脸颊上,“我不会拿自己未来开玩笑的,明天的行程也不会变。”
    “所以,不要再说那种话了。一边不许我和别人上床,一边要我把您忘掉。”洛珩语速快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您想我第二天就爬上别人的床吗?”
    唐言章骤然抬起眼,泪痕还挂在脸上,却有一股气不上不下得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洛珩。”
    她终于把她的顾虑摸得清晰,正用尽所有办法试图让唐言章回心转意。她知道,倘若唐言章真下定决心放她远走,自己不会再在余生见她一眼。
    唐老师的喜欢就跟她本人一样,克制隐忍,又藏了些为人师表的期盼与成全。可是爱情里哪有那么多伟大的情绪,她记得书上说过,专一和排他是一段爱情里密不可分的两种特性。
    所以洛珩在赌,赌唐言章对她的喜欢。
    孤注一掷。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很重,将她整个人吊了起来。半晌,她眼前女人哑着嗓子,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用上了劲。
    她说:“不可以。”
    “洛珩,在我们关系存续期间,不可以有任何第三者出现。”
    赌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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