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珩骤然抬眼,踉跄着往前一探,紧紧扣住唐言章的肩膀,因恐惧而不停颤抖的手将她的衣服攥出一片褶皱。
    “唐老师……您骗我的,是不是?”
    她望见年长女人肩膀耸起,眼眸低垂,雾气一点点氤氲在镜片上,在夕阳的映射下显得尤为脆弱。
    唐言章哭了。
    “洛珩……”
    唐言章开口,往常清冷严肃的声调此时却充满了悲恸与哀悯。她抬手,握住洛珩扣在自己肩上的手腕,泪水顺着眼角一路淌过侧脸,悄悄滴在了洛珩的衣袖上。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想的啊?”
    唐言章曾设想过无数个可能。
    或许洛珩还在欺瞒着自己,或许她与那位Grace女士曾经就是有着捋不清的关系;或许她们相拥过,相爱过,有过许多她比不过的回忆。那些让洛珩彻底变成了两个人的过去,她未曾涉及,也无权追问,更不能诘责她的选择。
    赴约前,她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却在清晰看见对面女人模样时,所有构筑的心理防线一触即溃。她浑身颤抖,一瞬不瞬地盯着女人,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目光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讲是有多么逾界。于她而言,又是多么失礼。
    她近乎失态地一遍又一遍扫视着Grace的样貌。
    可无论怎么跳脱出感情之外,那与她如出一辙挽在脑后的黑色长发;同样隽秀而高挺的鼻梁,细到眉峰间蹙起的淡纹,不笑时稍稍下垂的眼尾。除了嘴角勾着的风情万种的笑以外,都在笃定地告诉她那个从未设想过的答案。
    “唐女士,幸会。”
    对面似乎也格外惊讶,压着笑意坐她跟前,缓缓从包里夹出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明晃晃叼住细软烟腹,上下唇一磕,散漫的嗓音便窜出来。
    “先前听小家伙提过起你,我就一直好奇。实话说,我没有想过你会这么快答应我的邀请,还有些受宠若惊。”
    Grace懒散支起半边唇,纤细的手指摩挲着玻璃杯口,晃荡的酒液随着冰球撞在杯壁上,尔后低抿,感受着唐言章对她明显且不加掩饰的打量。
    黑俄罗斯,像日出的富士山。
    她笑意浓重,勾了勾半边滑落的肩带,红裙在风衣的包裹下依旧惹眼:“不怪你惊讶,我也才发现……”
    Grace慢慢敛去那抹懒散的笑意,正襟危坐,端出一副严肃而冷清的模样。那深沉的嗓音犹如上个世纪失真的留声机,倏忽一飘,悠悠钻进了唐言章的心里。
    “原来我们两个长得这么像。”
    她可以接受洛珩的过往,可以原谅她或有心或无意的欺骗。
    可她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是替代品。
    隔着雾气,唐言章看不清洛珩的模样,后背却传来钻心的疼。
    她闭起眼,任由自己的上半身被死死按进了另一个瘦削的怀中,她的气管被压在洛珩凸起的肩骨上,呛得她带着哭腔连咳两声。
    “在你和我上床的那些时间里,拥抱我,亲着我的时候……洛珩,你到底想着的是谁?”
    她从女人收拢的臂弯里仰头,悲泣诘问。
    “你知道我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有多痛苦吗?”
    “不是这样的…唐老师,不是这样的……”
    洛珩颤抖地按住她后背,将细碎的吻压在年长女人仰高的侧脸。脑海中的嗡鸣声愈发加重,她毫无章法地亲着,试图用这种动作来代替回答,胸口却在下一刻被抵住推开。
    ——!
    唐言章右手高举又落下,颤抖的睫毛上挂着泪,镜片还氤着蒙蒙水汽。
    “从第一次听见你们的传闻,我就好痛苦…她也是老师,也是女性,你根本没有办法想象当时的我有多么害怕这个流言是真的。那我是什么呢,她的替代品?她的影子?还是你求而不得的投射?洛珩,你知道我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才接受了你……才接受了你和她在一起的可能性?”
    “不是这样的……”
    洛珩捂着被她扇得疼痛的左脸,蜷起五指,在她的痛泣声中喘息。
    “你是不是想说,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她的替代,她是我的替代?”
    唐言章走到她跟前,与她半躬着身子的眼眸平视,语气缓缓过渡到冷淡。
    “……那不是更恶心了吗?”
    在你拥她的无数个夜晚里,天台上所有一瞬错觉的袒露;在你与她接吻,眸光相接,并肩散步讲题的时刻;那些无我参与,却处处都是我的时间中。
    你爱上的到底是谁呢。
    “是有多懦弱,才会在别人的身上找影子?”
    唐言章的手轻轻抵在她的心口。
    曾经她们在此起彼伏的情潮中互相触碰过心跳。她依旧记得当时女孩搏动到几欲破开胸膛的情意,是那么的明烈而滚烫,将她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世界捂暖,带来一束又一束的希望。
    她的指尖依旧能感受到女孩一下下抽动的心跳。
    “洛珩,你不是没有感情。”
    “你是没有心。”
    窗外雷电晦暝,风裹着雨狠狠砸在玻璃窗上,淅淅沥沥地,奏成了一曲哀伤挽歌。
    而屋内视野昏暗,只能勉强借着半光的窗沿描一个模糊的边。
    唐言章的指腹悄悄触碰在洛珩耳后那道浅浅的伤疤上,她弯眸,来回摩挲着粗糙的凸起,声音很轻,却炸得洛珩头皮发麻。
    “和她做,爽吗?”
    唐言章的脸彻底隐没在黑暗中,只能凭着声音去循她气息来源。
    “听说你这道疤,就是和她上床的时候割到的。”唐言章眨眼,那些原本挂在眼睫上的泪早已随着冷静下来的思绪而蒸发,“挺激烈的啊?”
    洛珩脑内一阵轰鸣,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自胸腔涌上的酸涩破开喉咙,给她剐血剔肉般的疼痛。
    “Grace她骗你的!我没有,我从来没有和她上过床,那天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真的喝太多了……”
    洛珩的声音渐渐变小,到最后只剩断续的呜咽来回唤她。
    “唐老师……”
    “是吗?她骗我?”唐言章垂下眼眸,“只是你也不能保证吧,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人在绝望面前通常会做些什么。
    曾经的洛珩根本没有想过这个命题。
    是啊,她又怎么能保证呢。
    “再说了,如果她真的骗了我,那也是第一次。小珩,你算一下……你骗老师多少次了呢?是不是根本算不过来了?”
    洛珩握住她抵在自己心口处的手腕,那双曾经潮湿如小鹿的双眸如今只剩支离破碎的焦距和往外涌出的泪水。
    说些什么啊,洛珩。
    说你从来没有对Grace心动过,说你从来没有一刻想吻她。说你从始至终,从十三岁看向唐言章的那一刻起,那些不被注意到的情感盲区,就已经将唐言章深深凿进了记忆各处。
    为什么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去辩解呢。
    她终于知道唐言章真正生气的模样了。
    她的眼角会往下垂,那双素来温和矜冷的眼眸会盛满泪水,会在悲泣的哽咽中依旧逻辑清晰地发问。
    会用最简洁的话语,一字字,一句句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安全感撕扯得分崩离析,把她的血肉一点又一点碾展研开。
    她知道自己走投无路了。
    “分手后,我可以……再追你一次吗。唐老师……”
    她在潮腥雨气中艰涩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不必了。”
    她听见唐言章微微吊起的尾音,那是一种她从未在唐言章身上听过的嘲谑。
    “我之前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的变化会这么大。明明初中时还是个伶俐冷淡的乖巧孩子……”
    唐言章抱臂,透过雷电霎时劈开云层的那一瞬敞亮,自上而下地扫过眼前佝偻着身子不住咳嗽,头发丝缕粘在眼角,与泪混为一体的狼狈女人。
    “你觉不觉得,你跟你的Grace老师长得很像?你看,你笑起来那薄情寡义的样子,穿衣服的风格,甚至于喝酒的喜好与抽烟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唐言章话语一顿,藏在冷言背后的哀伤与就悄然泄了出来。
    “我都不知道我喜欢的是谁了,洛珩……倩倩没有说错,你真的跟她很般配。都这么般配了,就不要再来和我纠缠了。”
    雨点发了疯似的敲打在窗柩上,潮黑腥咸的雨气将洛珩里外裹起。在细密的雨声间,她恍然回到了那日私奔的偏僻旅店中。她缓缓闭上眼,耳畔还响着唐言章那些温柔低缓的安慰,她说,相信她,一点点慢慢来,好吗。
    她还想起了那次与她的日本出游,在自己别扭的生理期中唐言章曾允诺的作数;在长凳上,她沙哑着嗓音,一遍遍吻去她的泪水,说不会再推开她的每一幕。
    她是不是要死了。
    为什么这些记忆那么清晰,像油尽灯枯前最后的走马灯。
    把所有被爱的记忆缓缓展开,一次次重映。
    洛珩迈步,冰冷的双手向前拥住了一动不动的年长女人。
    她说,留下来好吗。不是说,不会再推开我的吗?
    她竭力压低的悲鸣,汩汩涌着鲜血的大洞,终于在听见唐言章那句冷淡而不留余地的“出去”后迸破开所有灵魂与支撑,将那些被爱的回忆砸成碎片。
    她在雨幕中放声哀哭。
    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
    终于谁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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