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位心机深远的唤笙楼主,生怕一个眨眼就错过对方的某个表情。
    游萧覆住他按在自己胸口的手,认真道:“我确实不知,你从不讲给我听,那时候我很小,也不知道要问这些。就算你跟我闲爹爹提起,也都是只说了你辗转几地,其他并未多言,我想那不过是寻常生活,你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人在江湖漂泊,去哪里可能都是一时兴起。”
    “可能只是为了寻一条活路罢了,毕竟我身无长处,是吧?只不过会一些弹琴唱曲的本事,肯定多去烟花之地,难怪最后去了五陵渡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苗笙像是自问自答,脸上挂着揶揄的笑意,“没准也与人虚与委蛇,以色侍人,反正五陵渡好什么的都有——”
    游萧不想看他这样的表情,心里煎熬,抬起另一只手,盖住了他的脸。
    “别瞎想。”少年的声音含着一抹无奈,“你琴艺高超,想听你弹琴的人都要排长队,找你学琴的人能把门槛踏破,根本不愁挣钱,那时候人家都叫我游小少爷,你从未让我吃过苦。”
    苗笙拉下他虚虚盖着的手,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跟前,两人鼻尖几乎相抵,双唇相聚不过寸余,两双漂亮的眼睛彼此对视,长睫毛几乎要交织到一起去。
    气温虽是凉了,可这里却陡然热了起来。
    苗笙轻声问道:“唤笙楼成立后,你没想回去查一查?查你那黑心的爹现在怎么样了,查我为何与你在红玉楼相遇?”
    游萧目光低垂,落在那近在咫尺的唇上,明知道对方是在引诱和试探,却还是忍不住心旌摇荡。
    “不要我的爹爹,我寻他做什么?给自己找气受吗?那时候我忙得很,没有功夫去管他的死活。”他亲昵地蹭了蹭苗笙的鼻尖,“舅舅,我对你的过往其实没有多大兴趣,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而已。”
    苗笙向后撤开少许,不让他蹭自己:“既然对我这么周到,就没想过我醒来会问你?”
    “想过,其实也查过,但你算不得是江湖名人,平素也不喜与人交往,能打探到的消息着实有限。而且那时唤笙楼成立没几年,人手不多,查来查去也没有结果。”游萧神情无奈,“或许在五陵渡之前,你还用过别的名字生活,可惜我都不知道,如何去查?”
    两人离得远了,呼吸相闻所激发的热度被空气中的凉意冲淡不少,气氛也冷了下来。
    苗笙倒是没有面露不悦,只是定定地看了游萧片刻,轻轻点头:“对答如流,不知是事实,还是精心准备过的说辞?”
    “我为何要骗你?”游萧叹气。
    苗笙松开他的衣领,帮他理平,意味不明地回答:“或许是我多疑,总觉得锦丘这段的身世也没什么必要撒谎,你却还是说了谎话。”
    “我并非是觉得你承受不起这个真相。”既然对方主动提起,游萧便也不再回避,他知道这根刺扎在苗笙心里,不拔出来,对方始终心存芥蒂,“既然过去不能改变,真相也并不是那么能轻易查到,我就想为你编织一个过得去的往事,让你……不至于因父母离世而觉得悲伤。”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是我浅薄了。”
    “你是一个活在幻梦中的人么?”苗笙觉得这番说辞还是哪里不对,“你从小经历这么多,应当最明白什么是现实,为何执着于为我编织这些?”
    游萧低声道:“就是因为知道现实残忍,我才不想让你在重新活过后,再为往事心痛一次。”
    听了这话,苗笙沉默半晌,最后无声地笑了笑。
    “你说得有道理,倒是我妄执了。”
    他明白游萧的担心,不想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争论下去,免得越说会越伤心。
    还要相处呢,搞僵了大家都不自在。
    当然他也并非质疑游萧的用心,归根到底,对方确实是对自己好的,只是这事确实硌硌楞楞,让人心里不是很舒服就是了。
    游萧见他这么说,心就像被极细的针反复戳着,细细密密地疼,上前一步将他抱在怀中。
    “笙儿,别想这些,别想太多,也别责怪你自己。”他温声道,“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的过去和出身都不能决定你是怎样的,那些都不重要。”
    苗笙心里想,这些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而你不该用你的意志决定我该知道什么。
    “嗯,我明白。”他推开游萧,“我们收拾行李吧。”
    也罢,继续前行就是了,或许自己还能再看出一些端倪来。
    苗笙想,既然游萧不肯说,我只能试着用我的方法去寻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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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游萧:洗脑包制造大师。
    苗笙:一级伪装大师。
    大师vs大师的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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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须玉杵千金聘,已许红绳两足缠”出自《醒世恒言·钱秀才错占凤凰俦》。
    丧了好些天,今天专栏文突然中了限免,值得开心~等限免前一天我会在作话里告诉大家,感兴趣的盆友可以去瞅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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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七一 头秃
    一辆马车正在乡野小路上不疾不徐地行驶着。
    平小红坐在车辕上, 一条腿曲起,一条腿耷拉在边上,悠闲地晃悠着, 手里的缰绳套着两匹高头大马。
    小白兔娥影就揣在她胸口, 睡得十分安稳, 胖嘟嘟的小肚子一起一伏, 不知道是不是正在做一个香甜的美梦。
    但是跟这幅和谐画面完全不搭的,是车厢里传来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我想不出来!我想不出来!”
    “到底该怎么写啊!”
    “为什么人家都能写得那么流畅!我写的就是屎!”
    说出这样优美语言的,不是“一介武夫”唤笙楼楼主游萧,而是他那看起来温文尔雅、但实际上暴躁的白月光苗笙苗公子。
    从锦丘县城往南轩府城原本没有多远, 平小红用“翅”飞行, 一夜就能飞到,策马不停的话, 大约三日, 驾马车用正常速度前行, 七八天也能到了,可偏巧自苗笙游萧一行人上路之后, 天气转凉, 秋风秋雨一场接一场, 气温骤降,苗笙身体明显比之前差了许多。
    他原本就体寒严重, 前几个月状态还不错,是因为醒来后正逢春夏, 天气逐渐炎热, 能够压低他体内的寒气, 而现在天气冷了,便给他原本就没有多少热气的身体雪上加霜。
    游萧怕他冷, 在车厢里准备了好几个手炉、脚炉,又买了好几件皮裘,把所有的座位都垫好,又给苗笙裹得结结实实,腿上也盖得密不透风。
    这机关马车哪里都好,结实又轻盈,只是金属太凉,不如木质结构保暖,于是游萧又买了一些薄被,将车壁内侧全部包了起来。
    可惜就算是这样,被武装到牙齿的苗公子还是受了凉,一场风寒害得他连客栈的床都爬不起来,高烧了三天,天天比屋里的炭炉都烫,游萧靠近他都觉得烤得慌——是有点夸张,但事实跟这也差不了多少。
    看着心爱之人备受病痛折磨,他也很不好受,想用内力为苗笙驱寒,可又不敢释放太多,怕对方承受不住,但释放少了,又没什么效果,最后还是灌了几天汤药,总算是把烧给退了。
    烧刚一退,苗笙就不肯喝了,生怕药材对腹中胎儿不好,觉得男子怀胎本就逆天而行,好好养着还不知道生下来会是什么样,再加上药物毒性,万一孩子生出来是个畸形怪胎怎么办,就算没这么可怕,先天不足或者脑子不好,那也是造孽。
    为了生一个健康的崽崽,他决定能不喝药就不喝药,尽可能许给孩子一个健康的未来。
    尽管游萧已经尽可能选择没什么毒性的药材,可苗笙固执起来谁也劝不动,只能随他去了。
    因此之后他们只选择阳光晴好的日子上路,一来二去就耽误了很多时间,现在半个多月过去了,才勉强靠近南轩府城。
    但并非苗笙病好了之后就能一路顺风,他心里惦记着要写无锋和三位大侠的故事,为了让自己文笔通顺、言之有物,他决定先把手上所有的话本都通读一遍,给自己做好词汇累积,又在心里打了腹稿,才准备动笔。
    当然,刺激的那种是他每天晚上在床头看的,看得手不释卷,简直有头悬梁的劲头,游萧真的很怀疑他到底是在过瘾还是在学习。
    毕竟那一脸痴笑是叫人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至于另外一些老少咸宜的话本,就要麻烦唤笙楼主在路上念给他听。
    吸取之前的经验,游萧觉得光把苗笙裹成小狗熊是没有用的,皮裘可以保暖,可这位病美人本身没什么暖可保,捂得再多也是徒劳,因此他采取了新的策略——去掉沉重的皮裘,只给苗笙裹一件棉袍,一路将人抱在怀中,一方面用自己的体温替对方保暖,一方面时不时地运些内力,起到加温的作用。
    后来上路,他怀里抱着整天昏昏欲睡的心上人,手里捧着话本还要尽可能念得声情并茂,一路上马车摇晃,游大侠那双炯炯有神的葡萄大眼简直要患上眼疾。
    但这样似乎毫无用处,每当苗笙准备提笔写作的时候,总是觉得言不成句、干干巴巴,连自己都读不下去,遑论拿给别人看。
    他越写越急、越急越想尽快突破,于是陷入了一种焦躁不安的恶性循环中,这么多天过去了,以至于第一段都没写出来,越看自己写的东西越像一坨屎,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身体不好加上写作困境,生生把一个看起来端庄大方的周正公子逼得脾气一日差似一日,于是便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
    平小红对此已经习惯了,只是要护着小兔子,免得它被主人发狂时候的模样吓到。
    车厢里,游萧抱着苗笙,温柔地哄:“别急别急,万事开头难,只要把开头写好了,之后的就不难了。”
    “我都开头开了七八天了!”苗笙向来梳得端庄的发髻现在已经散落不少,一张俊脸黑气沉沉,骨相极佳的圆脑壳前额明晃晃写着“生人勿近”,后脑勺四个大字“我是垃圾”,郁闷地自我批评,“刚开蒙的小孩写文章也未必这么困难!”
    游萧自从发现他头发掉落比平时更多之后,很是心惊了一阵子,生怕这篇关于无锋的故事还没诞生,自己的白月光就先变秃了。
    “刚开蒙的小朋友还不会做文章呢,怎么能比。”他不着痕迹地按住苗笙下意识想挠头的手,温声道,“其实你又不是一定上来就写个话本,写篇小故事也行,我们只是要把无锋的来历解释清楚,并不需要像话本那样高潮迭起、精彩纷呈——”
    苗笙“嗖”地把脑袋转向他,对他怒目而视:“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定写不出来?我不能退,不能降低对自己的要求,要是退了这一步,就只能步步退,最后只能写打油诗了!”
    “那……打油诗也挺好啊,凌盟主跟唐公子成亲的时候,还给他写过一首打油诗。”游萧觉得自己八百个心眼子,现在也有点不够用。
    苗笙果然更生气了:“你脑子里只有唐公子!你给他写打油诗去吧!”
    游萧:“……”
    我笙儿脑子都气糊涂了,这可咋办。
    “你念书的时候,先生都怎么教你写文章?”苗笙气鼓鼓地想了一会儿,又开始虚心请教,“我不记得我以前怎么念的书了,拿你的回忆来给我补补吧。”
    游萧这下也开始挠头:“我不记得了。”
    苗笙疑惑地看着他:“你不是神童么?”
    “也不是在各个领域都是神童。”游萧无奈道,“我又没打算参加科举,自然不用学好好写文章。”
    他那会儿满脑子都是万客楼的生意,想着怎么做大做强,根本坐不住,先生单给他一人讲,他还会走神,回回写的文章都能把老头给气得胡子翘上天。
    但这种有损自身光辉的事儿,他就不打算讲给苗笙听了。
    苗笙无奈地叹气:“恐怕你的师父当中,教你念书的这位最郁闷,没办法对外吹嘘,‘唤笙楼主啊,他的文章可是我教的’!”
    游萧被他活灵活现的模仿逗得前仰后合:“笙儿你、你不写文章也罢,将来可以去说书!”
    “我说个凳儿!”苗笙白他一眼,“别瞎给我安排出路!”
    游萧脑海里却想出他一身说书人打扮,手持醒木,在唤笙楼中庭二层说书的模样,那画面过于美丽,不敢跟对方描述,只能自己偷偷乐。
    苗笙可糟心坏了,他对自己要求甚高,肯定以前也是这样,不然也不会被人发卖之后,勤学苦练出一手好琴艺,现在想学写话本,也必须写得自己看得过去才成,绝不会轻易放弃。
    “不许笑!”他两手抱住游萧的脸,拇指按住对方唇角向下压,“再笑我给你一个头锤!”
    怎么说呢,游萧其实觉得抓狂的笙儿很是可爱,有一种清澈而暴躁的愚蠢,就连无理取闹、胡搅蛮缠都透着一股喜庆劲儿。
    但他也知道苗笙是真的着急,怕对方急坏了身体,便眨了眨眼,含混不清道:“不笑了,你别担心,等到了南轩府城,我带你去城中最大的书坊,再去多听听说书人说书,吸取多方精髓,保你之后文思如泉涌,再不会想不出东西来了。”
    苗笙沉吟片刻,松开了手:“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游萧松了口气,捋顺了他已经散乱的长发:“不如我们玩会儿双陆,玩游戏可以让思维更活跃,或许对你有所帮助?”
    这个主意在苗笙看来还不错,他点头道:“成,玩吧,反正路还远着呢。”
    游萧起身,打开座位下边的箱子,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在船上给苗笙买的古琴,突然遗憾地无声叹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听到他的琴声。
    谁知道苏醒后的笙儿会有写话本这种新爱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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