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长安城并不平静。
    鸿胪寺馆驿门前沸沸腾腾,长安城的另一头,有人敲开了刘仁轨的家门。
    老仆揉着迷湖的睡眼打开门,赫然发现门外静立着几个身穿黑衣的男子。
    老仆一惊,还没上前询问,一名黑衣男子便双手递上一封书信。
    接过书信后,老仆神情凝重,转身便回了院子。一炷香时辰后,满头花白的刘仁轨披衣而出,皱眉盯着门外的人。
    门外站着的不仅是黑衣男子,还有三五名脸色苍白躺在软兜上的病人,病人气色很差,躺在软兜上胸膛几乎都没了起伏,也不知是死是活。
    刘仁轨沉默转身,朝老仆示意,老仆会意,急忙打开侧门,让众人进了院子。
    许久之后,刘仁轨穿着便服出门,上了马车,匆匆朝吏部侍郎郝处俊府上奔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刘仁轨和郝处俊并肩出门,朝右相许敬宗府上行去。
    鸿胪寺馆驿门外,在薛讷要命的催促下,卢迦逸多硬着头皮给武敏之灌了一包药粉,和水服下。
    薛讷顿时满怀希望地看着武敏之,卢迦逸多的脸色却惴惴不安,心跳愈发剧烈。
    武敏之面色苍白躺在冰凉的地上,身体仍在微微抽搐,不过症状没那么浮夸了,只是间歇性抽几下,幅度不算大,属于正常可操作范围。
    薛讷表情焦急,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欣慰之色。
    这样才对嘛,打摆子也是需要演技的,武敏之刚才那种浑身剧颤的表演方式,那不叫打摆子,那叫鬼上身。
    在经过薛讷的严厉教训后,武敏之也不敢再发挥浮夸的演技了,一切都表演得四平八稳。
    不稳不行,武敏之怕薛讷把他的屎打出来,这人是真下狠手啊,不愧是刚从高句丽战场上归来的杀才。
    被卢迦逸多喂下一包药粉后,武敏之耐心地保持原状,只是偶尔抽搐一下。
    薛讷焦急地问卢迦逸多:“何时药效发作?”
    卢迦逸多一眨不眨地盯着武敏之的脸,忐忑地道:“快了。”
    没过一会儿,武敏之的身体突然剧烈颤动起来,浑身止不住地挣扎。
    薛讷和卢迦逸多脸色都变了。
    薛讷瞪着卢迦逸多,一双眸子充血通红:“这药……到底是真是假?他为何如此?”
    卢迦逸多心惊胆战,擦着额头的汗道:“他,他……药效发作,或许小有不适,过一阵应该便没事了。”
    “‘应该’?”薛讷咬牙怒道:“这可是一条人命,他是当今皇后的外甥,你是朝野有口皆碑的大师,就不能给句准话么?”
    卢迦逸多冷下脸来:“既然不信我,为何将他送来?你送他来之时,他已是将死之身,我不过是勉力为之,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他若命中该绝,我有什么办法?”
    薛讷大怒:“不行就是不行,还敢推诿责任,你若治死了他,后果你是明白的,他不但是皇后的外甥,也是辽东郡公李钦载的门下弟子,更有诸多长安权贵朋友兄弟,他若死了,你便给他陪葬吧!”
    卢迦逸多心头一颤。
    现在他是真感到害怕了,谁知道这人的来头居然如此大,皇后的外甥也就罢了,李钦载居然是他的老师,那李钦载本就对他起了杀心,他的弟子若被治死了,此仇更是不死不休。
    卢迦逸多意识到,今夜若武敏之有个三长两短,他在长安城风光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如今的他,唯一倚仗的是天子的信任,而天子对他信任的根源,是他号称能炼制长生不老药,以及能治各种疑难杂症。
    武敏之若死,便是他的医术不到家,传到天子耳中,天子还会对他无条件信任吗?多少会起疑心吧?
    天子的信任若动摇了,他唯一的倚仗便不存在了。那么等着弄死他的人,有皇后,有李钦载,还有长安城无数权贵子弟,可以说是四面楚歌。
    他一个江湖骗子还能在长安城混得下去?
    卢迦逸多的脸色渐渐变得跟武敏之一样苍白。
    打死他也没想到,今夜不仅是武敏之的劫数,也是他的劫数。
    躺在地上的武敏之身体抽搐的频率和幅度越来越剧烈,脖子上青筋爆鼓,双手像抽风的鸡爪一样,骨节角度奇异地张开又收缩,用力地抓着地上的泥土,仿佛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片刻之后,武敏之用力地张大嘴,发出毫无意义的“嗬嗬”声,如同压抑在火山地心的嘶吼。
    这副模样吓坏了周围的人,薛讷急得脸色煞白,当即便双手揪住了卢迦逸多的襟口。
    “混蛋,你给他吃了什么?不给个交代,今晚你过不去了!”薛讷怒道。
    卢迦逸多六神无主地道:“我,我我……给他吃的当然是药,我们天竺的神药,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声音越说越低,显然他自己都没底气了。
    薛讷充血的眼睛盯着他,语气森然道:“我说过了,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要给他陪葬,天子也不会护你。”
    吃人的眼神,杀意森森的语气,卢迦逸多心惊胆寒,再看看地上的武敏之,此刻的他已察觉到,命运的钢刀已悄无声息地架在他的脖子上,随时会落下。
    “我,我……再给他喂点药。”卢迦逸多慌乱地道。
    薛讷松开了手,冷冷道:“你尽管做,我不管过程,只要敏之活下来,不然你就等死吧。”
    从怀里又掏出一包药粉,卢迦逸多颤抖着双手喂进了武敏之的嘴里。
    许久之后,武敏之的症状仍不见好转,卢迦逸多却打起了摆子,不是病了,是害怕了。
    又等了半晌,武敏之抽搐的身体突然一僵,双眼赫然睁开,痛苦地怒视苍穹,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随即重重躺回地上,整个人心气突泄,却没了动静,这下连抽搐都没有了。
    薛讷大惊失色,一根手指探向武敏之的鼻下,最后失声悲呼道:“敏之贤侄——!”
    卢迦逸多汗如雨下,失神地喃喃道:“死,死了?”
    薛讷泪眼婆娑地抬头,盯着卢迦逸多的眼睛杀意毕现。
    “狗贼,纳命来!”
    卢迦逸多大惊,急忙退后两步,双手张开,慌乱地道:“慢着,慢着!还有救,他还有救!我屋里还有一丸救命的灵药,世上仅此一丸,我马上拿来!”
    说完卢迦逸多转身飞奔进了馆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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