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靠墙坐下,将过去缓缓道来。
    “我阿爹本是神鹰教教主,和阿娘青梅竹马,是一对神仙眷侣。只可惜阿娘短命,在我六岁那年去撒手西去,留下我和阿爹相依为命。阿爹对我极尽宠爱,他执意要为我选一个天下最出色的夫婿,可是总是没有满意的人选,寻来寻去,他觉得谁都配不上我这个神鹰教的大小姐。那时候世人都仰慕黎风阳,可就是那样惊才绝伦的武林至圣,我阿爹都看不上。在我叁十二岁那年,我下山去处理一些教中琐事,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重伤的年轻人。”
    老人的脸庞上展现出一些凄凉的神色。
    “后来一切的不幸都从那时开始……唉。”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那年轻人白净面皮,一双漂亮的狐狸眼,讲话斯文,完全不像江湖中人。我把他带回教中养伤,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原来他叫陈雁非,出身书香门第,只因家道中落流落江湖。我央求阿爹留下他,阿爹同意了,只是不肯传他武功。他也不甚介意,平时做些写写算算的杂事,闲了就来找我聊天散步。他那时候行事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自小骄纵,脾气不好,每次火冒叁丈的去找他,他都有办法平息我的怒气和焦虑。我们很快情投意合,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阿爹还是老样子挑叁拣四,只是这次我不再依他。他无法,只好让步。于是陈雁非被招赘为婿,我阿爹也渐渐的开始传他一招半式,毕竟女婿是个软脚虾对他来说面上也无光。说来神奇,陈雁非开始习武的时候已经二十多岁,可进步却非常快,没多久就赶上了我和教中一众弟子。我对他有如此慧根颇为得意,甚至大言不惭的对我阿爹说:今生能嫁给阿非,我真是幸运。”
    “我们过了几年如胶似漆的日子,直到阿爹去世。在我的推举下,陈雁非坐上了教主的位置。我那时无暇顾及任何事,因为我有身孕了!我那时候年纪不轻,一度以为我的年纪不会有孩子,谁知道上天眷顾,给我们一份如此豪礼,我们都高兴的不得了。可随着身子一天天沉重,我逐渐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比如说陈雁非逐渐掌握教中全部事项,而我几乎完全被排除在外。他的理由是我需要养身体,不宜操劳。我一开始还深信不疑,直到那天夜里他带了个叫唐寒雪的女人回来,两人不知羞耻的在客房亲热。我的世界崩塌了。幼时何曾受过这种气,我自然是大吵大闹。此时的陈雁非终于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他用暴力制服我,把我关了起来,要我交出神鹰教的秘术。”
    老人叹了口气。
    “我那时对他还抱有一丝幻想,想着他只是一时糊涂,等孩子出生,他看到孩子,肯定会心软。然而我错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魔鬼。女儿一出生就被他当做人质来要挟我。他声称如果我不交出秘术,他就把孩子扔到山下去喂狼!  整整叁年,我被他千般毒打,每天以孩子的性命相要挟,只为了那个传说中的秘术。我跑不掉,神鹰教里几乎全是他的人,过去效忠我父亲的老人死的死,走的走。最后一个师弟离开的时候偷偷告诉我,阿爹之前被他下了慢性毒药,所以才会脑疾发作去世。”
    老人露出狰狞的表情。
    “如果这种人也配叫人的话,那么地狱里没有一个魂魄能称得上魔鬼!我恨不得咬下他身上的每一块肉!我诅咒他被抽筋扒皮!可事实上,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武功不如他,又被他用专门打造的铁链日日夜夜的锁着,除了悔恨自己识人不清,什么都做不了。后来他嫌我没完没了的咒骂太烦人,干脆把我关进这个地牢。到今天,已经是第十四年了。”
    许多的感情拧成一团,又忽然要散开,全都想往外倾泻,她没了话。
    冯菁听完脊背发凉,这世间居然有如此多的恶鬼横行于世,却无天道可言,这算是什么呢?
    “你想报仇吗?”老人突然问她。
    冯菁心中一动,往日风光突然涌上心头,但随即想起,自己本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未来,却因为端贤和岳如筝的作恶,弄得如此孤单凄凉的下场。想到此处,心中升起无尽的恨意和怨毒。她低声道:  “当然想!怎么可能会不想?我勤学苦练十几年,对他豁出性命毫无保留,凭什么就是这样的结果?和您一样,事到如今,我放不下的已经不只是感情了。”
    老人哼了一声道:“你勤学苦练又怎样,这世界并不会因为你勤劳而更加公道。人行于世,只有一个道理,就是要强,当你足够强大时,所有的道理自然都站在你这边。一个真正强大的人需要什么?勇气,智慧和力量,叁者缺一不可。你过去空有勤劳和执念,可不就是连个边都没沾上么?”
    冯菁有如醍醐灌顶,喃喃道:“对,我过去是傻……我竟然相信他的话,白白送上门去。”
    老人突然抓住她的胳膊,目光灼灼道:“过去的后悔多说无益,眼下我有个解决的办法。那个叫陈老贼垂涎十几年的神鹰教秘术,不在别的地方,就在我心里。倘若我们能参透其中奥秘,说不定能一起逃出去。  这样吧,你拜我为师,我便背与你听。”
    冯菁连忙摇头:“那不行,我这辈子只能有一个师父。”
    她心里还有一句没说出来的话是:咱俩一个经脉尽断,一个被千年玄铁链束缚奄奄一息,要那绝世武功秘籍有何用。
    老人勃然大怒:“你就是因为这个狗脾气才混成今天这个样子,真是顽石一块,不可救药!”
    冯菁扭过头去不理她,如今到了这步田地,谁还怕谁。老人万万想不到冯菁这么轴,心中计划怕是要落空。于是过了几日她自己找了个台阶服软投降。两人和好之后便一块琢磨那神鹰教的秘术。冯菁在武学上面悟性很高,加上老人丰富的见识和经验,没几个月就琢磨出一些门道。
    原来这秘术是教人如何借助别人的内力来增进自己的武功,一共分为十叁段,其中最后一段便是以命换命,借魂重生。这东西有些邪门,是神鹰教传家的秘密,甚至连文字手稿都不允许留存。冯菁本不想碰这种歪门邪道,可禁不住老人撺掇和无聊漫长的时日。两人一来二去,历经两个寒暑,一路练到第十二层。一个风雨潇潇的夜晚,冯菁借用老人一点点内力,竟然完整的打下一套通体拳来。她不禁一呆,倏地收回掌力,激动之情在心中滚了几转。
    叁年了,此时距离十里亭那夜,已经是叁年了。
    她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双手  ,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
    老人连连拍手道:“好!好!”
    冯菁兴奋的面色泛红,“郭前辈,看来我们昨天的想法是对的。”可随即她目光暗淡下来,“只可惜我内力全无,没办法传与您练这第十二层。”
    老人这些日子身体愈发糟糕,咳疾复发,时不时就要喘上好一阵。她摆手道:“我老了……且不说这千年玄铁链挣不脱,我现在的身体,就算是黎风阳把他一甲子的内力都给我,也是无济于事。  不过——”她顿了顿,眯起眼睛道:“我有一个想法。”
    聪慧如冯菁怎么会不知道她想什么,她不等她说出来就严词拒绝。“前辈,您不要说,我不愿意。”
    老人又喘了一阵,气定之后猛的咆哮道:“蠢货!蠢货!想想你被夺去的人生!想想你要狠狠报复的人吧!”
    冯菁闭上眼睛,“您不要再说了!”
    老人从地上一跃而起,要不是铁链的束缚,简直要掐到冯菁的脖子。
    “你要是现在放弃,你和我都会死在这个地方,而那些魔鬼一样的人将在外面继续快活!”她气的声音发抖,指着她骂道:“你这个做事不靠理智全靠感情的蠢蛋!活该你落到这步田地!”
    冯菁抱着打发日子的心态修习秘术,可老人不一样,她从一开始就心中有所盘算。她觉得这简直是上天的旨意,给她送来一个如此聪慧的丫头,助她手刃不共戴天的仇人。这是她全部的希望,她绝不会放弃。
    十天,二十天,叁十天过去了。无论老人如何劝说,冯菁都不改心意。巨大的希望连着巨大的失望,老人的身体迅速垮掉,在疾病的折磨下很快变得奄奄一息。她挣扎着抬起身子,以最绝望的嗓音道:“等我死了……他们来替我收尸,你就趁乱跑出去罢……不要像我一样烂在这里……”
    冯菁浑身颤抖,内心感到阵阵绞痛。
    “只可惜……不能杀了姓陈的老贼,我死了也不会闭上眼睛……还有我女儿,如今也有十九岁了,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说着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冯菁牙齿打战,血涌上头顶,她终于下了此生最大的一个决心。
    “您说吧,我按您说的做。”
    老人的眼中突然闪出了光亮,这光仿佛把潮湿黑暗的牢房照得亮如白昼。她抓住冯菁的手,激动的说:“我只有两个要求,一是找到我女儿,二是杀掉陈雁非。你、你能答应我吗?”
    冯菁攥紧拳头,指甲都陷进肉里,她举起右手,流着眼泪一字一句的说:“必不负所托。”
    老人松了口气,再次与她手掌相抵,将内功悉数传与她,直至油尽灯枯,倒在地上,闭眼前嘴里最后两个字仍是“报仇”。
    冯菁坐于黑暗中,全身上下气血翻涌。一个魂魄的全部力量化作她体内的股股真气,这力量仿佛要把她撕成碎片,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与之搏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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