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伊好笑道:“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有什么事情过不去?两个人怎么还闹上脾气了。”
    穆赫兰元帅却摇了摇头,心想,正是因为是几十年的老朋友,所以在某些他们争执的问题上他才不会让步。他对李政这个人再了解不过,舰总元帅脾性温和,为人也擅中庸之道,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强硬,甚至于,有时候他比暮少远还是固执刚愎,一旦认定了某件事情,就再也不会更改。
    “您和李元帅有矛盾?”楚辞忽然问,“那我明天还能不能去奥兰多家玩。”
    “和你们没关系,”穆赫兰元帅摆了摆手,“老李要是知道你是林的儿子,估计得跳起来。”
    楚辞好奇道:“李元帅和您和老林——我爸也是好朋友吗?”
    “算是吧,你爸那个人,和谁都能说得来。”穆赫兰元帅面上浮起一点笑意,“如果不是精力有限,我估计他能和全宇宙都成为好朋友。”
    楚辞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在锡林的时候,他们的邻里关系都非常好,要不然马克大叔也不会在辐射雨将临的时候还专门跑过来给他们送压缩能量块。
    楚辞低低地叹了一声。
    下午,他在花园里玩猫,小白在草丛里滚了一圈,身上沾满了碎草屑,为了防止它又被穆赫兰夫人骂,楚辞就把它按在地上梳毛,准备梳干净了再进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幽静柔和的女声:“用大齿的梳子能梳得更干净一点。”
    楚辞手里的动作停住,他缓缓地回过头,身后台阶上立着一位纤瘦美丽的年轻女人,皮肤雪白,容貌绝美,眼睛是少见的银灰色。
    “桐垣?”楚辞问着,同时心想,他刚才根本没有听到她走过来的脚步声。
    “嗯。”桐垣微微点头,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和舅舅舅妈一样,叫我艾黎卡。”
    “有什么区别?”
    楚辞一个不留神,小白从他手底下溜走,跑得远远地,还回头得意地看他一眼。
    “你就等着被骂吧。”楚辞对它说。
    他回过头,见桐垣还站在原地,于是开口:“你找我有事?”
    “没有。”桐垣摇了摇头。
    楚辞绕过她进了屋,走到玄关的时候蓦然想起来,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见到桐垣。明明他已经在元帅府住得时间不短,但却一直都没有见到过她。虽然穆赫兰夫人时常说是她工作忙碌,但是仔细回想,他刚回来桐垣就会“巧合”地离开,而他离开后,桐垣又会回来,他们仿佛一直都在错过,导致时间这么久了,才是第一次见面。
    难道她知道什么,一直在避免和自己碰面?
    可这不符合常理,桐垣是演员,她的容貌随处可见,又何必担心自己会见到她。
    楚辞往窗外看了一眼,桐垣正在抓着小白继续梳毛,侧脸精致美丽得不似真人,这一抹剪影映在窗幔上,游烟似的缓缓移动,像老电影里,失焦镜头下拍出来的灯影美人。
    不论如何,楚辞都不能将她和艾略特·莱茵口中,那个手段残忍的杀人犯联系在一起。
    次日,楚辞按照奥兰多给他的地址去了李元帅府,李政元帅本人不在,家里只有李夫人奥兰多的哥哥在。李夫人看上去很喜欢孩子,拉着奥兰多和楚辞给他们烤了小饼干,把楚辞吃撑了,午饭都没吃两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奥兰多兴致并不太高,圆圆的脸看上去恹恹的,只有李夫人转过来的时候,他才会挤出笑容。
    午饭后,楚辞原本要回家去,奥兰多把他送到空轨站台,楚辞刚转身走上台阶,走了几步却发现奥兰多还在原地踟蹰,脚尖无意识地磨蹭着地面,头埋得很低,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
    身前忽然出现了询问的声音,神游天外的奥兰多惊了一瞬,抬起头道:“你怎么还没走?”
    楚辞皱眉:“早就就看你不对劲,遇到什么事了?”
    奥兰多犹豫了几秒钟,还是道:“我伯父不让我去看我爸爸。”
    楚辞想起还在北斗星的时候,他们一起闲聊,奥兰多层提及这次回来想去看他父亲。
    “为什么?”楚辞问,“他为什么不让你去。”
    “他说我爸爸最近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怕我去了受伤。”
    楚辞又多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患有精神疾病的李纾竟然真的伤害过奥兰多,那时候奥兰多才十岁,跟着李元帅一起去疗养院看望父亲,不知道怎么的李纾忽然就发狂了,竟然挣脱了束缚带,差点把奥兰多掐死,还大喊着让他滚。
    从那之后,未来三年里李政都再没有带侄子去探望过李纾。
    一直到三年之后,李纾的精神状态趋于稳定,奥兰多才会偶尔去看望他,但是现在李纾已经认不出奥兰多是谁。
    “你很想去看他?”
    奥兰多点了点头。
    楚辞忽然觉得有点奇怪,按理来说,就算李纾患有精神疾病,但是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奥兰多的母亲,更别说奥兰多的母亲根本就没有出轨,李纾杀人毫无缘由,这个家庭破碎的根源就是他,而且他被关进疗养院的时候奥兰多才一岁,并不是记事的年纪……可是奥兰多似乎对自己的父亲感情非同一般?
    这个念头在楚辞脑海中一划而过,他蓦然想起来,上次沈昼找到当年星研院那位吴霖副院长,也就是传说中朵莉丝的出轨对象,得到他的证实整件事都是子虚乌有时,他曾将这件事告诉过奥兰多,但是奥兰多当时的反应是怎样的?
    他好像并不非常意外。只是非常失落,就像现在,低着头一言不发,眼神中却是清明的。
    就像……他什么都知道。
    “你要是想去就去呗,”楚辞开口,缓缓道,“难道李政元帅还能一刻不停地盯着你?大不了被他骂一顿。”
    奥兰多忽然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楚辞。
    “你看我干什么。”楚辞挑眉,“不会想让我陪你去吧?话说在前面,就算我和你一起去,要是被李元帅知道了你也免不了一顿骂。”
    奥兰多厚实的肩膀慢慢耸了下来,他轻而缓地吐出一口气:“你说得对,大不了被他骂一顿,我们走吧。”
    楚辞:“……等等,你还真要我跟你一块去?”
    “对啊。”
    楚辞“啧”了一声:“我去能干什么?你说说,你大伯骂你的时候你说今天同学来做客,邀请他和我一起探望我爸爸?”
    奥兰多哈哈大笑,偏过头,促狭地道:“要是我爸再想掐死我的时候,你搭把手救我一命总行吧?林老板不会连一个精神病人都打不过吧。”
    楚辞:“……”
    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林老板跟着奥兰多一起去探望他的精神病父亲。
    疗养院在夜潭大区,人口稀少,环境幽静,首都星最大的几个疗养院和度假山庄都在那里。
    唯一的问题就是距离中心城有点远,哪怕是乘坐空轨,也得要将近一个小时才能到。
    “时间还是来得及的,”一路上奥兰多都在看时间,做贼心虚似的,“刚才我伯母问我为什么没回去,我说我和你去看科技展了。”
    他说着从终端里调出一张科技展的海报:“在大学城,你给我记住地址和时间,把这个谎编圆了。”
    一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疗养院,疗养院修建在半山腰上,白色建筑掩映于葱茏葳蕤的碧树之间,山下是大片不见尽头的水域,山色倒影其中。出了空轨就有接驳车,大概是这里太安静了,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的奥兰多沉默下来。
    接驳车很空,只有他们两个人,不过几分钟就到了疗养院门口,门卫查过两人的身份卡后就将他们放了进去。楚辞跟在奥兰多身后,和他一起穿过一片草坪,进了第三幢圆形白色楼宇。
    “莫医生,我爸爸最近怎么样?”
    奥兰多先去找了一个中年医生,医生见到奥兰多有些诧异:“李元帅不是说你最近不在首都星?”
    奥兰多没有多想,点了点头道:“我马上就要开学了,最后一个学年会很忙,所以这是我近期最后一次回来了。”
    医生点了点头,感叹道:“原来如此,你也快要毕业了啊。”
    “你父亲最近情况还算稳定,”医生笑道,“不过他还是没有办法想起来从前的事,也还是不认识你,你一会见到他不要难过。”
    奥兰多愣了一下,皱眉道:“我爸爸病情稳定?”
    “只能说精神状态还好,情绪也比较平和,”医生顿了一下,摇头,“但是要说病情,并没有多少好转,抱歉。”
    半晌,奥兰多喃喃道:“您不用对我说抱歉,这并不是您的错……”
    医生以为他是因为李纾的病情难过,便换了个话题:“这是你朋友吗?这么久了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你带朋友过来。”
    奥兰多迟钝地回过头,看了看楚辞,又看了看莫医生,道:“是我的朋友。”
    他停了一下,又补充:“我最好的朋友。”
    莫医生欣慰地道:“这样很好。”
    奥兰多沉默了几秒钟,道:“现在可以带我去看我爸爸吗?”
    “当然。”
    医生拿着一个病历书写板出门,楚辞也跟了上去,走出去几步一回头才发现奥兰多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叫道:“奥兰多,走了。”
    两人走在莫医生之后,疗养院的走廊是纯白色,日光倾泻,犹如浩大的瀑布流淌在走廊上,明亮地毫无杂质。人走过去,影子如同一抹淡淡的白烟。
    “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奥兰多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但是他知道楚辞一定在用精神力场感知,哪怕他这句话说得不明不白,他也一定能知道自己的意思。
    “不知道。”楚辞说。
    “我也不知道。”奥兰多抬起头看向窗外,无暇的日光沉默游弋,而他清明的目光中逐渐泛起一丝迷茫。
    莫医生带着他们走到了裙楼,和巡楼的医生打过招呼,回头对奥兰多道:“你父亲的病房现在换到了这里,这边更安静一些。”
    楚辞跟着继续往前走,越走通道越逼仄,且墙壁光滑无比,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医生解释道:“是为了防止病人离开病房逃走。”
    楚辞挑眉:“李纾先生不是病情稳定吗?为什么要换到这种病房来。”
    医生被他问得梗了一下,缓慢道:“这些都是和家属商量过的。”
    病房也是纯白色,四面八方的墙壁上都嵌着软质材料层,整间病房没有一处有棱角的地方,大概扔个西瓜都摔不破。靠墙是一张病床,床上坐着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他的手脚都被束缚带是绑着,可即使如此,病服罩在他身上也显得宽大无比,好像那层布料之下都是骷髅架子。
    他听见声音,脖子一格一格地扭了过来。他的头发灰白,皮肤上布满了黯淡的瘢痕,双眼呆滞无神,只是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就又转了回去。
    莫医生后退了一步,拍了拍奥兰多的肩膀:“我就在外间,不用担心。”
    楚辞本来要和医生一起去外间,却被奥兰多拽住,他低声道:“和我一起进去。”
    他拉着楚辞进到了病房里,病房的地面也是软的,踩上去没有实感,好像某种动物皮肤。
    “爸爸,我带着我的朋友一起来看你了。”奥兰多说着,按了一下床头柜上的某个按钮,软质地板分隔开,升起起两个方形的软凳。
    李纾垂着头,枯草一般的头发挡住了他半边脸颊,而他像是没有听见奥兰多的话,无动于衷地盯着自己的手。
    奥兰多坐在了其中一个软凳上,道:“过几天就要开学了,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学年,可能会很忙,我就不能来看你了。我马上就要毕业了……”
    他念念叨叨地说了很久,从自己毕业后的工作规划说到导师实验室的编号,可是不论他说了什么,李纾都完全充耳不闻,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盯着绑着他手腕的束缚带,盯着眼前的空气。他枯槁荒芜的眼神中什么都没有,更没有专门来探望他的奥兰多。
    奥兰多最后没什么好说的了,轻微叹了一声,道:“我现在很多同学和朋友,一点也不会孤单……这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叫林,我一个人生活的也很快乐,真的。”
    他说到这,李纾似乎终于觉得自己手腕上的束缚带没有什么好看的,缓缓抬起头,看了楚辞一眼。
    然后又继续低下头去。
    沈昼从靳昀初口中得知朵莉丝的事情之后,用了些手段查到了当年的案卷,因此楚辞见过当时年轻的、健康的李纾。他戴着一副金属边的眼镜,是个很斯文,很书卷气的人,奥兰多的眼睛和他很像,透着世事洞察的清明。而现在,那双透彻的眼睛只剩下枯井一般的死寂。
    奥兰多沉默了一会,对李纾道:“大伯不让我来看你,我不知道为什么。”
    李纾还是没有动。
    “他骗我说你病情加重了,”奥兰多的声音透着迷茫,“可是为什么啊?他为什么要骗我。”
    李纾的手指动了动,他忽然抬起头,青筋暴露的脖颈像是多年风吹日晒的生锈轴承,发出“嘎卡”一声钝响,他姿态僵硬地梗着脖子,眼睛圆瞪,张开嘴,如同一个破风箱般发出嘶哑的声音:“滚开——走,出去!”
    奥兰多惊愕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莫医生冲进来,见李纾并没有挣扎,除了口中骂骂咧咧之外也没有其他激烈举动,不禁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担忧地道:“奥兰多,你说了什么刺激他的话吗?”
    虽然口中这么问着,但是莫医生知道这种可能性极低,李纾自从二十年前杀死自己的妻子陷入疯狂之后意识就仿佛封闭了,哪怕是精神成像仪也无法模拟出他的精神图像,精神分析师在接触过他的精神世界之后给出论断惊人一致,他的意识几乎已经微弱到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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