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和魏枕风单独两人在万华梦的地盘上乱晃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可就算他不去,魏枕风自己一人也会去。若真被魏枕风查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消息,他为了占据主动,未必会告知自己。到时攻守之势异也,魏枕风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伏低做小。
    还有便是……许是今夜的月光太好,那人的眼睛又太过明亮,他似乎被感染了,压抑多年的心性蠢蠢欲动地怂恿着他。
    偶尔不那么防微虑远也没有关系吧,就随性而为今夜一次。他对自己有信心,他不会闹出乱子的。
    床边,魏枕风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再三权衡后,赵眠道:“衣服。”
    魏枕风不明所以:“嗯?”
    赵眠下了床,命令:“把衣服递给我。”他朝屏风抬抬下巴,他的外衣就挂在屏风上,“还是说,你要我穿成这样和你去查?”
    魏枕风微微一怔,目光下敛,眼睫也跟着扫了下来。
    他站着和赵眠说了半天的话,这会儿才发现人家是穿着寝衣的,纯白宽松,腰间衣带垂落,带着几分清逸飘举之感。
    他也没有束冠,长发垂在前胸两侧,那些他常戴的金啊玉啊的装饰一个没见着,连发带都没系,简简单单地好看着。
    其实很难说赵眠的气质和长相哪个更出众。他本来觉得赵眠只有长相逆天,现在才发现原来人家气质也不错,纵使离了那些象征财富的金玉珍宝,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容颜。
    “萧公子是惯会使唤人的。”魏枕风走到屏风旁,拿起外衣丢到床上,“对了,那些人有没有让你试他们难看得要命的喜服?”
    “有,”赵眠嘴里咬着发带,腾不出的双手在摆弄自己的长发,“她们还让我吃胖点。”
    魏枕风面无表情道:“你这算好的,她们让我吃矮点,有病吧。”
    赵眠强忍着没笑,端着冷漠脸用发带随意束了个高马尾。他穿好衣服,干脆道:“走。”
    魏枕风打开门,两人一前一后闯进夜色之中。
    魏枕风过来的时候做了点手脚,把一路上能看到的人都引开了。两人顺利地出了院子,魏枕风低声问道:“你知道我们应该去哪吧?”
    “你当我傻?”赵眠想翻个白眼以示轻蔑,又觉得这个动作有损威仪美感,还是作罢了,“自然是去库房。”
    想要调查那三场婚礼和万华梦的关系,最简单的方法是找到当年记录的礼单,什么人来观礼赴宴,谁送了什么礼,礼单上都会记录得清清楚楚。
    不难看出,溆园一直保持着十几年前的原状,当年的礼单很可能和礼一起存放在库房里。
    魏枕风笑道:“聪明。我白天的时候大致探过路,没猜错的话库房应该在南边。你好好跟着我,别乱跑。”
    赵眠“嗯”了一声。
    此情此景,让他想到了他那个和他八字不合,从小热爱调皮捣蛋,还喜欢恶作剧的亲弟弟。直至今年,他还时不时能抓到十六岁的弟弟带着他的伴读逃学,鬼鬼祟祟地在宫里游荡。被他逮个正着后,二话不说就跪下抱住他的大腿干嚎:“皇兄,我心里苦啊!”
    赵眠从来没有逃过学,不知道那是一种怎么感觉。现在他鬼鬼祟祟地跟在魏枕风身后,莫名有种魏枕风在带他逃学的错觉。
    魏枕风在前面带路带得好好的,感觉到身后少年的气息逐渐远离了自己,他停下脚步,看到赵眠正若有所思地缓步前行,问:“有什么不对吗?”
    赵眠缓声道:“我想起了我爹曾经给我和弟弟讲过的一个怪谈。”
    “嗯?说来听听。”
    有一个困在深闺中的大小姐,只有在家中办红白喜事的时候才能见到外男。在她父亲的丧仪上,她对一个远房表亲一见倾心,朝思夕想。后来,她为了缓解相思之苦,不惜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只为了家中举办丧仪之时,她能再见到这位表亲一眼。
    简单地讲完故事,赵眠问:“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怪谈和万华梦执着婚宴的癖好有异曲同工之处?”
    魏枕风点点头:“是有些。”他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递给赵眠,“这个你拿着防身,以防万一。”
    赵眠接过匕首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刀身轻盈流畅,用起来意外顺手。他想起一些往事,鬼使神差地说道:“我隐约记得你是用枪的,怎么如今用刀剑更多了。”
    “你这下是真傻了。”魏枕风毫不客气地嘲讽他,“我在这里用枪?我干脆直接扯着嗓子大叫‘有刺客’得了。枪是在战场上,在马上用的,懂吗萧公子。”
    赵眠承认自己的问题是傻了点,但他理亏气势不能亏:“懂了,闭嘴,带你的路。”
    溆园再如何特殊说到底也只是官宅的配置和大小,夜巡之人零星三两,又不是内廷和南宫的高手,不足为惧。
    两人一路顺畅,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位于南院的库房。库房无人看管,大门上着锁,赵眠看着魏枕风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对准锁孔,咔哒一声后,锁开了。
    赵眠奇道:“你怎么会有溆园库房的钥匙?”
    魏枕风道:“伺机从一个管事那偷的。”
    白天,魏枕风和赵眠分开后被带到另一边的屋子里。和赵眠一样,他也注意到了屋内陈设太过老旧的问题。他故意打碎一个看上去价值不菲的瓷瓶,女使大骂了他一通,然后对一个小丫鬟说:“去找王管事,让他从库房里拿一个一样的瓷瓶过来。”
    魏枕风记住了这个王管事,然后费了点心思,找准时机偷偷从王管事那“借”来这把钥匙。
    赵眠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以说他国坏话的机会:“你们负雪楼原来还会这些偷鸡摸狗的东西。”
    魏枕风偏过脸看了眼赵眠的侧颜。他本来不想理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可推门进去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回嘴:“放心吧,你们千机院也学。”
    库房内还算干净,至少没有蜘蛛网和迎面扑来的灰尘,也闻不到什么异味,看来平时有人在好好打理。
    里面没有窗户,月光透不进来,黑漆漆的一片。魏枕风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一盏油灯,灯光微弱,明灭可见,只能照亮周边一小片区域,赵眠不得不亦步亦趋地紧跟魏枕风,才能看清眼前的情景。
    一箱箱礼箱堆在地上,赵眠随便打开两箱瞧了两眼,一箱装着满满的绸缎,另一箱里是古董字画。还有不少礼盒放在木柜上,里头大多是珠宝玉器和金钗钿合。
    光线实在太暗,赵眠一个不小心,不慎碰到藏在暗处的一把春凳。凳角划过地面,发出一声格吱的响。声音虽然不大,但在阒无人声的夜里若有人刚好路过库房,足以吸引他的注意。
    魏枕风停步回望赵眠,他等了一会儿,确定没人在外面后:“笨。”
    赵眠:“……?”
    从来只有他骂别人笨的份,什么时候别人也敢骂他笨了?
    “方才的确是我不小心,”赵眠冷冷道,“但我最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
    魏枕风实话实说:“自从你决定先不和我计较,万事以解蛊为先后,真的挺给我脸的,不愧是大局为重的萧公子。”
    “望你好好珍惜这段时间,”赵眠冷笑着从魏枕风手中夺过油灯,绕到他前面带路,“以后你的日子恐怕没这么好过了。”
    两人摸黑找了小半时辰,赵眠在一堆古籍中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天武八年,天武十年和载熙一年在溆园办的三场喜事的礼单。
    魏枕风站在赵眠背后,微微俯身,视线穿过赵眠的肩膀:“我们一起看?”
    赵眠将天武八年的礼单交给魏枕风:“你先看这个。”
    魏枕风没有动作,而是盯着被赵眠牢牢拿在手里载熙一年的礼单。
    两人心知肚明,若礼单内真的有重要线索,最可能就是在载熙一年的婚礼上。因为万华梦求东陵太后将溆园赏赐给他时,也是载熙一年。
    魏枕风看穿了赵眠的小心思,赵眠是想成为先知道线索的那个,再根据线索的内容决定要不要和他分享情报。可两人离得如此之近,赵眠的一举一动均在他眼皮底下,有必要么。
    赵眠不耐烦道:“你到底看不看?我一直举着手很累。”
    魏枕风这才接过礼单:“娇气死了你。”
    赵眠心中藏着事,自动忽略了魏枕风对他的大不敬。他正对魏枕风打开载熙一年的礼单,借着光圈边缘的微光,快速阅览。
    那时的贾槐身居高位,又是举国闻名的大儒,他儿子娶妻办喜事,东陵京官中十之八九都登门送上了大礼,以及他那些尚未入仕的门生,厚厚一叠礼单,每一页上写满了名字。
    赵眠看到了不少他耳熟能详的名字。十六年前他们还是贾槐的学生,十六年后已是东陵朝中不可或缺的重臣。
    贾槐的门生可谓是遍布京都,倘若他们都愿意跟着贾槐一同对万华梦进行弹劾,十月十二那日的风浪只怕会比他想象的更大。
    突然,一个名字猝不及防地闯入了赵眠的视野中,他眼中的瞳仁微微放大,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常,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
    只是在没有被油灯照亮的暗处,少年的唇角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弯了起来。
    赵眠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瞟了眼魏枕风,见对方心无旁骛看着礼单,果断朝脚下的春凳踢去。
    春凳发出声响的同时,他迅速从礼单上撕下了一页纸。
    魏枕风从天武八年的礼单上抬眼望来:“怎么?”
    赵眠冷静地将纸藏在袖中:“没事,又不小心磕了一下而已。”
    魏枕风似乎信了,低下头继续看礼单。
    赵眠以为自己瞒过了魏枕风,正要松口气,却听见魏枕风道:“所以,你刚刚是故意装出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碰了一次,再碰第二次我就不会在意了?”
    赵眠愣了愣,佯作镇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魏枕风合起手上的礼单往桌上随意一丢:“别装,你的脸色已经出卖你了。”他一步步朝赵眠逼近,走进微弱狭小的光圈中,犹如一只深夜觅食的野兽,“你肯定发现了什么。”
    四周黑洞洞的一片,唯有两人之间的那一小片区域是亮着的,映照他们截然不同的面庞。
    赵眠笼罩在魏枕风高大的身影下,眼睛平视只能看到魏枕风凸起的喉结。他将载熙一年的礼单朝魏枕风的胸口甩了过去:“你不信我,自己看便是。”
    魏枕风没有伸手,任由礼单撞到自己胸口后落在地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眠,笑道:“不是,你哪能这么不厚道啊,说好了一起来找线索,还是我邀请你的,你有了发现怎么可以一人独吞?我不想和你吵架的,萧公子。”
    魏枕风貌似在好脾气地讲道理,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这让赵眠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左手忍不住朝腰间探去,那里插着魏枕风送他防身的匕首。
    “我也不想搜你的身。”魏枕风目光淡淡掠来,“让你跪一次你就要死要活的,要是真的哪哪都被我这个黑皮丑男碰了,你真会追杀我一辈子吧。”
    赵眠眉若冰霜,即便被人圈着威胁依旧盛气凌人,傲慢不减:“你知道就好。”
    “别闹了所以,”魏枕风在赵眠眼前伸出手,“拿来吧你。”
    赵眠垂眸看着魏枕风摊开的掌心,长睫微不可见地颤了一颤。
    魏枕风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着。
    沉默半晌后,赵眠闭上了眼,极不情愿地从袖中拿出一页撕下的纸,嘴上却说着无关紧要的事:“你们北渊人还真喜欢用倒装句说话。”
    纸被赵眠揉成了一团,魏枕风去拿的时候不经意间碰到赵眠的手,意外发现赵眠的指尖是湿的。
    小少爷居然这么紧张?明明表面上还安如泰山,看不出一点异样。
    真会演啊。
    魏枕风当着赵眠的面展开纸团。每页的礼单上有三列,分别是宾客的身份,姓名以及他们所送之礼。
    从第一列扫下去,几乎全是东陵的官员,除了最后一个是“南”字开头的官位:南靖太子太傅,容棠,所赠古籍若干。
    太子太傅,太子之师也。
    而南靖太子太傅的下一行,赫然写着万华梦的名字:
    国师,万华梦,所赠千年保心丹一瓶。
    万华梦果然在载熙一年来溆园观过礼,至于另一人……
    魏枕风举目看向赵眠:“你的老师十六年前来过东陵?”
    赵眠不置可否。
    魏枕风问:“他来东陵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赵眠淡定道,“老师乃一朝探花,文采斐然,惊才绝艳。而贾槐是东陵文坛大师,两人若有什么学术上的私交,亦在情理之中。”
    这个解释说得过去。南靖尚文,常有学子游学四方,太子太傅出使东陵并不奇怪。
    可魏枕风仍然觉得不对劲:“若只是如此,你为何要藏着掖着不给我看?”
    赵眠理直气壮地反问:“我南靖之事,为何要给你一个外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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