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在车上换回平底鞋。两人没有着急回家,绕道在家楼下的林荫小径散步许久。
    她们当然对彼此的想法心知肚明。只是太过明白,太不谋而合,反教人生出飘飘然的不真实感。也许旧派的人终究更喜欢旧派的调情方式。太过露骨的表白难宣于口,情意在悄悄中被磨得浅淡,变成薄薄的一片影,渔网般洒落下来,平日熟悉的事物忽变得陌生,雾里看花。
    长河幽碧,月下的时空无限幽旷。
    “郁达夫的主角也喜欢这样在夜里散步。”她对他道。
    他点头应允,似早料到她读书的喜好,此情此景,她断然会说这样一句话。
    小钟继续道,“他的小说一看就是江南人写出来的,很有亲切感。”
    “嗯。”大钟浅笑听着,望向水面,又问一遍,“你冷不冷?”
    今晚已不知是第几次说这句话。
    就快入九的冬夜自然是冷。小钟心里却有包不住的一团火,要她躁动难安,似只有在漫天的寒气里才稍得平静。
    “我心里发热。”她挽起他的手探胸口的温度。指尖伸进低低的领口,覆上心房的位置。
    凉意似一块雪悄然融化。
    “手好冷。是不是该回去了?”
    大钟道:“我从小就这样。”
    “说得你好像一味性寒的中药。”
    云自月边掠过,周遭风景也随之亮堂。银白色的光华自天际偎来,长睫旋落,他的吻似盘桓已久的蝴蝶,心血来潮停在她的唇上。
    口红还未曾卸去,隐约的香草味弥漫,小钟想到这红痕又将印在他的唇齿之间,先前却被不闻不问地冷落那么久,羞得想要发火。
    “回去了。”
    她将他推开,径自往回跑。
    无名的愠怒还让大钟摸不着头脑。他以为刚才这样又做错了。
    于是一回到家,他就像狗一样死缠烂打,她一路避退,他一路跟至客厅的沙发,将人离地抱起。她开灯,他关上。她揪他、扑他,他啃咬她的手指,从关节到指根的间隙。湿软的舌尖陷进来,她留意到,那处的皮肤很干。
    “到底要我怎样,你才肯……”
    一段漫长的战争过后,他跪在脚边深呼吸,极力压抑就快失控的情绪。
    小钟更觉莫名其妙。
    闹到今天这样是怪谁?到底是谁忽冷忽热不理不睬?
    “你还委屈上了。”
    她抬脚要踩他的脸,脚踝却被半空勾住,一番你来我往的角力下来,小钟被原地掀翻,像行动不便的乌龟抬着手脚。他的手隔衣摆在腰边,蠢蠢欲动移向危险地带。她不经意地细吟一声,似墨迹溅在白绢上浸透长夜的寂寞。
    “我是想跟你亲近的啊。”
    他做了很大的觉悟,才将这话坦率说出口。
    小钟不咸不淡地嘲讽,“半途而废也是你。我都以为你快看破红尘了。”她将手指插进他后脑勺的头发,“今天是为什么?你是看见我晚上的打扮才说想带我回来吧。”
    话一说开,先前的别扭就显得可笑。但她还没法从容承认半个多月的冷战只是任性的结果。
    “你喜欢旗袍?还是我现在这样,像你的梦中人?我应该更主动勾引你,还是跟平时一样,什么都不做任你摆布?”
    她有意若即若离地撩拨,指尖划到唇边,又忽而勾远,最后自己都忍不住为糟糕的建议冷笑。
    他不说话,却以放荡的姿态将她的手指深含入口中。眼光幽幽然的,细细盘算着将猎物吃干抹净的方式。手掌无所不至地抚弄,在紧锁的结扣之间徘徊,欲进往更底下。但越急躁,越不得其法,他终于用劲扯住整片下摆。
    小钟知他意欲强撕,慌忙出言制止,“你不许撕坏妈妈的裙子。”
    “撕了如何呢?你想怎么报复我?”
    “不许就是不许。”
    他含恨将紧绷的下裙向腰间推高,直至袜套的蕾丝花边曝露于眼前。长袜比完好的时候滑下一段,露出大腿上深浅不一的两圈红痕。微微反光的袜面似一层半透蛇蜕从丰腴的肉上揭落。只因她挣得太厉害,他不得不双手并用制住小人,脱衣服的事就交给牙齿。
    当她浑浑噩噩地回神,发觉身下一丝不挂,自己的内裤已衔在他的嘴间,染上薄红的印痕。
    “还以为你多沉得住气。”
    狡黠的眼中流露笑意。他如愿以偿咬上白嫩的脖颈,野兽般的性器归于思慕已久的巢穴。
    惊涛拍岸。
    好像也只有晾过那么久,他才知道怎样讨好,怎样温柔,怎样操不至于让她太快高潮,也不会兴味索然。对她而言,要紧的一直都是被爱的过程。
    她还记得她们第一次做爱,他故意装得那么厚颜无耻,那么凶,只为不让她顾虑太多。动作又是那样小心,不遗余力照顾她,挑逗她,生怕留下一点不完美的痕迹。
    所以才会压力太大、紧张过头吧?
    结果就因为她取笑他,后来的他再也没露出过那种姿态。
    她还觉挺可爱的。
    他吃掉残余的唇膏,像等待一块糖在口中自然化掉。直到没有一点余味,他才恋恋不舍拉着涎丝离去。衣下的乳房似胆怯的白兔跳进他手中,若无其事掩藏身影。
    “又变大了。”
    “还不是怪你。”小钟不像他那样喜欢饱满挺拔的乳房,“再大下去,穿衣服都不好看了。你赔我?”
    “你想我怎么赔?还有,奖励小钟和班里同学做成了一件大事,想要什么?”
    唇边的乱红平添几分浪子的风流,说认可她的语气又率真无比。大钟一向对她奉行鼓励教育,只要她愿意迈出一小步,他就抱着她一起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夸她做得真好,将一切的功劳归功于她,迫不及待给她奖励。为此,他也没少做色诱的事。
    最初是各种SM。她认真学一下午,就等于把他随便扒光光,并系上多巴胺色的丝带,或者是一晚上的猫女仆限定,又或者最经典的打屁股。
    必须要说,绝不是小钟有这样那样怪诞的癖好,而是他扑闪着星星眼,满脸写着自己想要,她才勉为其难稍微接受了一下。果不其然,名义上是奖励她,享受的人是他。小钟意识到不对劲,SM的经济学很快破灭。
    然后,她们扮演成她想要的关系做爱,魔法少女和她的妖精,中世纪骑士和他信仰的贵妇……归结起来,小钟喜欢的做爱一直很简单,是孤立于现实的安全感。她们赤裸相拥的时刻,就有这样的感觉。整个世界都与这份爱无关。所以就算做爱变成连在一起什么都不做,她也喜欢。
    现在她想补上先前那道裂痕。
    如果连做爱都变得不快乐,那她好像就彻底一无所有了。
    “我一直很难过。那天晚上,你忽然就丢下我不做了。”
    他讶异得动作一顿。
    “我……我以为你不愿意,迁就我强忍着。还想着,真是如此直说不就好了,我又不是那种很任性的人,心里想怎样就非要怎样。”
    小钟绕了一圈,才接受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他的确是这样,没有说错,多疑的她却不愿相信似的。
    两人就像活在即时通讯以前的古代,一封信兜兜转转走过了天涯海角,才迟迟地传达到过期的真心。
    原来小说里写的不长嘴是这么回事。
    既然是知心之人,好像他就该弄懂她说不出口的言外之意。可就像她思虑重重,他面对她变幻莫测的心情,又怎样时时拿捏得准?人总不能只靠猜,靠做爱去交流。而他总是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将这些本该明白的事情告诉她,像在课上一遍一遍强调被遗忘的知识点。
    他是在教她怎样去爱。
    泪水盈满眼眶。
    她怕自己的哭又害他误会,支支吾吾道:“不是……我没有不开心。你也不来哄我,我是说那天。”
    “我知道,我知道。”他轻止住她的唇,又要安抚紧张的躯干,暖她的脚踝,手脚似怎样都不够用,恨不能有百八十根触角,“什么都不解释也没关系的,小钟有小钟的表达方式。”
    “什么?”
    领边的结扣一粒粒解开,失却束缚的胸脯霎时间随身体的摆动汹涌乱颤。她还来不及挡住淫秽的场面,腰边的扣子又连番失守。旗袍终于像一片薄薄的布缠在身体边缘,刺绣暗纹朦胧得好看,似她一般浸满湿意,细看却是冷淡的光泽。
    知觉只剩体内深处的冲撞,带着潮水将落、连绵不绝的回响。他又情不自禁咬她的耳朵,贪婪地吃到脖子。
    她才有几分感动,这会又有些烦他黏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提醒,“你轻点,明天……还要去学校。”
    这话不知哪里激到他,又或是她太轻信男人情欲上头时的理智,他反而不领情地阴阳怪气,“那你去跟学校睡觉好不好?”
    牙齿重重咬在布满神经的皮肉。太过密集的痛觉化成彻骨的酥麻,连脊背也被掀去一层皮。他对她的反抗了若指掌,一早预判她的反应,将两只细弱的手腕高高吊起,用丝袜捆在头顶。
    很难说她是不是故意。恰到好处的暴力和掌控是可口的调情。他好像将此当作对付她的非常手段,不敢轻易使用,她需要给他找点这样做的借口。
    “发什么疯?再弄我要闹了。”小钟恢复精神,也佯作发怒。
    但他笑着将把戏识破,额头抵着她悄声耳语,像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想要的小钟和平时不一样,我感觉得到。”
    “你今天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
    他举起另一条丝袜威胁,“说点好听的。”
    奈何丝袜不像绳子,自带的弹性很容易让人挣开。她趁他得意忘形,猛地起身推了一把。他揪着她,两人一道滚到地上。她的脚踢到茶几的棱,吃痛。他垫在底下,似左左右右磕到更多地方,眉头紧皱,唇色忍得苍白。
    男人皮糙肉厚,小钟不相信这点程度就伤得到他,说不定又是诱捕小钟的新型陷阱。她眯起一只眼,手指自半露的胸膛勾到肚脐,冷冷问:“既然痛,怎么不叫?”
    “你又不心疼我。”
    “我也很痛。”小钟是被点破就死不承认的性子,一急就将刚才他咬她的方式原样还在他身上。
    大钟和她一样吃软不吃硬,各自的棱角撞在一起不能相让。
    她还记得上一次自己坐在上面动失败得彻底。倒不是姿势多难,而是她动比起他来实在有些无味,不够色情,像在干活。这次就更迷茫了。排除掉已知的错误选项,她几乎不知所措。
    好斗的心情却推着人逞强到底。她明知自己弄得很糟,就霸道地蒙住眼睛不让他看,虚张声势地威胁、扮凶,死命按住他的肩,似摆弄一具没有生命的等身手办。他倒好,干脆舒舒服服地躺平挨操,时不时发出情欲撕扯的轻唤。
    因看不见上半张脸,他的表情只得由口型来传达。绕唇的红痕未曾消去,却变得更刺眼,像是被欺凌而留下的刺青,随情欲的流动舒卷不定,又将平时没法在这张脸上见到的张力,折磨或恣肆,矛盾或挣扎,全部融合在一起。
    她鬼使神差把手指插进他的嘴里。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放松下来,驯服于她的指引,不再作对。完美无间的迎合正中红心。她知道接下来才是放手大干的好辰光,心境忽是大彻大悟的澄明。
    这不是偶然,而是从她见他第一眼,就料到他天性放荡,有如斯夜。
    只是见他狼狈至此,难免生出很复杂的情绪。
    她自然想看他堕落,比谁都想,但也比谁都心疼难忍。
    叹息的风吹落盖在脸上的茶色丝袜。
    她也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不好看。妆一把一把地抹花了,头发将散未散地斜坠,旗袍卷成布条不能蔽体,比欲盖弥彰的情趣衣更不成体统,侧扣开至腰间,大半个屁股凉飕飕地露在外面,私处相连的部分却潮热,她将裙片掀起来,告诉他那里有场隐秘的夏天。
    “现在我也是娼妇了。你要跟我乱伦吗?”
    他交出所有筹码宣告完败,颇有几分青出于蓝的感慨。
    然后,一种更大的惊惧将两人笼罩。盛开在黑暗中的白昙像一场太阳雨,摇落了皎洁的花瓣。电光闪烁。她亲吻他,宛若擦拭蒙尘的梦想。
    娇娇。
    好几次,她错觉自己在画一幅穷尽性命都无法完成的工笔画。干枯的色盘,陈墨和烂木头的气味。
    他有些害羞地说,今晚她做得很好。
    小钟难以置信。就算这不是鼓励教育的一部分,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也不作数。
    然而,当她洗完澡摸回卧室,却发现猫猫紧紧裹在厚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动不动,像根横插在地里的萝卜。她一进来,视线就寸步不离地追随着,仿佛真是被折腾怕了。
    他的眼中烟波浩渺,倒映着漂漂浮浮的小人。
    这示弱未尝没有讨好引诱的意味。这男人她最清楚不过,看得出眼神里暗藏的骚劲。
    她故意在他睡的床边坐下,“让让。”
    “你不是一直睡靠窗那边?给你留着呢。”
    她眯着眼找茬,“你也没问过我想睡哪边。现在我说,我要睡这边。”
    猫猫爽快地挪到另一边,她还来不及趁乱偷鸡,他又故技重施地卷成条,不留一点破绽。
    小钟沉进被子里,贪婪地滚满他的余温,又闲不住地冒出来,面对着他裹成一个样。
    大眼瞪大眼。木头人抓木头人。
    她先沉不住气,“你还要不要继续做?我衣服都脱了。”
    “我也没穿。”
    小钟屑屑地使眼色,“那还不赶紧过来?”
    “你过来。”
    语声逐渐飘逸,尾音欲擒故纵地旋转。
    “你以为我这么容易上钩?不可能。”
    “一起。三、二、一……”
    倒数结束,两个人都一动不动。
    时间像是坏掉了。
    “哼,看吧,我说什么。果然想骗我。”
    小钟气得想长命百岁,要坚持不懈熬到他老去,嘲弄他变得又丑又笨,看他还敢不敢有那么多坏主意。
    ——另一种幸福的感觉恰好相反。幸福意味着圆满,人生停在这里刚刚好。尤其是做爱的时候,她时常想,要是这样死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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