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舒费力思索片刻,摇头道:“我没有留意过,实在记不清了。”
    鸾仪卫也不勉强她,换了下一个问题:“你和章女官从花厅出来后为什么径直往湖的方向走?”
    宁舒紧张地绞了绞手指:“我对那些花草很好奇,章姐姐就带我一边走,一边给我讲,我们是往东走的,因为那边花草更多……我们不知道那边是湖。”
    她没听出来这句话中有个不大不小的陷阱,宁斐轻咳一声:“这位大人!”
    鸾仪卫不动声色地又问了几个问题,确定和宁舒第一次的回答并无明显出入,才合上册子,点头道:“宁小姐勿怪,你们外出的时间,和朱霖死的时间存在重合,我们只是按规矩办事,其他几位存在嫌疑的贵女,我们也都派了人去进一步询问。”
    “还有谁呀?”宁舒小声问。
    鸾仪卫失笑,却没回答她,末了道:“最后一个问题,宁小姐,你在游园的过程中,有没有碰见形迹可疑的人——可以是侍从,也可以是和你一样受邀赴宴的人。”
    宁斐蹙眉,鸾仪卫道:“长兴侯放心,我们一个字都不会对外多说,相反,如果隐瞒不报,事后我们发现,可以依照鸾仪卫的条例追究包庇责任。”
    宁舒顿时更紧张了,她想了想,道:“我确实看见好几拨侍从提着食盒,还有人抱着琴过去,可是我没发现可疑之处。”
    这个问题属于例行询问,鸾仪卫其实没抱什么希望,照本宣科地追问:“没有别的可疑之处了吗?”
    宁舒眉头拧得更紧,她又想了想,突然拍手:“我想起来了,我和章姐姐在路过假山的时候,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动静,我想过去看看,可是章姐姐和侍女都拦着我,叫我快走。”
    “什么动静?”鸾仪卫问。
    宁斐意识到了一些不对,还没来得及开口,宁舒已经大概描述了一下,还补充:“我还想回府问问娘,但是回来之后忘了。”
    宁斐:“……”
    鸾仪卫:“……”
    “等等!”另一个负责笔录的鸾仪卫突然开始翻前面的笔录,“宁小姐,你再说一遍,在哪里听到的,大概是什么时候?什么方位?几个人的声音?”
    第57章
    你们听到的声音,应该来自凶手。
    北司, 玄部
    “奏录丞来了,奏录丞来了!”
    日字卫指挥使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个穿着鸾纹袍, 双臂袖上绣有犼纹的女子从走廊上匆匆走来。
    鸾仪卫在外统一称作鸾仪卫, 内部却各有部门官职。譬如玄部司掌上下章奏、案卷笔录的部门被称作奏录司,在奏录司中任职的鸾仪卫被称作录事,也就是鸾仪卫中的文官,不负责对外抓捕查案。
    奏录司长官为奏录丞, 对上接受玄部统领风曲领导,与八卫指挥使属于平级。
    指挥使连忙迎上去:“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奏录丞李德音怀里抱着厚厚的笔录案卷,指挥使连忙接过来:“你怎么也不找个人帮你拿过来?”
    李德音额头带着微汗,显然抱着这么一大摞笔录过来也有些吃力,她任凭指挥使接过笔录,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他, 大大方方说道:“我想趁机过来看看你呀!”
    指挥使的脸刷一下红了, 李德音看得新奇, 禁不住笑了起来,又连忙止住声音, 轻咳一声:“好了好了,朱霖案相关笔录都在这里,你们这是要重新梳理吗?”
    指挥使结结巴巴道:“是, 是啊。”
    一旁传来窃窃私语和低低的笑声, 几个鸾仪卫彼此挤眉弄眼,用眼神打趣手忙脚乱的指挥使。
    “都闭嘴!”指挥使立刻喝道。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李德音,不好意思道:“也不是梳理, 主要是发现了一个疑点, 想对照一下。”
    李德音说:“问我就好啦, 录事把第一次的笔录整理好交上来的时候,我已经看过一遍了。”
    指挥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鸾仪卫中女子稀少,原因主要有两方面:第一是朝臣们视鸾仪卫如眼中钉,一举一动都紧盯着,雪醅上殿奏事都要挨骂,因此无法大规模遴选女鸾仪卫;第二是受礼法束缚,鲜少有好人家愿意让女儿抛头露面去做鸾仪卫。
    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局面下,能被鸾仪卫顶住压力招进来的女子,大都有极其出众的天赋能力,出众到鸾仪卫拼着承担满朝弹劾,费力游说其家眷,也要让她们加入鸾仪卫的地步。
    李德音就是这样被招进来的。
    她有一项非常过人的本领:凡是她看过和听过的文字、图像与声音,都不会忘掉。
    简单来说,就是过目不忘、过耳不忘。
    “鸾仪卫第一次审讯,有十七名高门千金、五位官宦夫人,一百一十九名侍从护卫,共一百四十一人,其中有二十一名标注为‘需进一步核对’。”李德音流畅地背出了奏录司录事总结出的批注,“你们要查什么疑点?”
    指挥使立刻道:“有几人曾经途经成国公府园中假山?”
    李德音想了想:“笔录中提到的大概有……郡主府女官章怀璧、长兴侯之妹宁舒、户部文选司郎中之女王遐、隆景伯府少夫人李荣艳……”
    她报菜名一样把人物大概报了一遍。
    指挥使又问:“有几个是在开宴后大概半个时辰左右途经那里的?”
    “只有四个,章怀璧和宁舒,以及她们的侍女。”李德音答的很快。
    “只有她们四个?”指挥使一愣,“没有客人也就罢了,难道那附近连侍从也没有?”
    这个问题李德音就能回答他:“到成国公府去做笔录的时候,我听成国公夫人说过了,这个园子是专门腾出来给女眷开宴的,就是为了防止外男冲撞,平时不用。因此本来园子里侍从不多,大都是临时从国公府主宅中调派过去的,护卫都是男人,只在园外巡逻,侍从数量其实有些紧张,开宴后大都在厨房与花厅间往来,假山我记得是在东边,和花厅方向相反,人本来就不多,一部分还被叫去厨房帮忙了。”
    “也就是说。”指挥使喃喃,“那边当时应该没有侍女,更不会有小厮护卫。”
    “对。”李德音道,“成国公府用这个园子,本来就是为了避免外男冲撞,怎么可能把小厮和护卫放到园子正中去?能在园中随意走动的侍从都是女子。”
    他们一问一答速度很快,屏风后突然传来动静,像是有人失手打翻了茶盏。
    李德音抬首,只见屏风后的椅子里站起来两个脸色苍白的少女,正是到北司来接受进一步问询的章怀璧和宁舒。
    章怀璧再也端不住冷静的仪态了,一旁的宁舒也面色发白。
    ——如果园中没有男人,那她们那时听到的声音到底来自于谁?
    章怀璧那时只以为是撞见了野鸳鸯偷情,可是按照笔录和口供,那时经过假山的,除了她们二人和带着的两名侍女,根本没有旁人。
    其他人在口供中说谎的可能性接近于零,因为鸾仪卫采集口供的顺序,是按照中途离开的顺序记录的。不管是客人还是侍从,都要说出自己离开人群的时间与途经的地点,再与朋友、同僚的口供相对照。
    这样一来,作假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地点出了错,有朋友同僚的证词在,中途离去的时间却很难出现大的偏移。
    无论是客人还是侍从,都不具备时间、地点同时符合的偷情机会。
    “这个问题比较冒犯。”指挥使客气道,“章女官,宁小姐,你们能不能仔细回忆一下,你们听到的声音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是男还是女。”
    章怀璧感到自己指尖冰冷,不知是恐惧还是紧张。她努力回想着,但那时她由于羞恼,只想着快点离开,根本没有留意过。
    “是一个人!”宁舒大声道,“我…我不知道是男是女,太模糊了,但是我很认真听了,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这话如果换个地方说出来,章怀璧一定要立刻去捂宁舒的嘴,然而这一刻,她却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后怕。
    ——如果……如果真的是那样,她当时又一念之差,没有拉住好奇的宁舒,她们现在会是什么结果?
    “你确定?”指挥使追问。
    宁舒用力点了点头:“我耳朵很好!连不同弓弦拉紧的声音都能听出区别!”
    李德音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她很聪明,略一回想章怀璧之前的口供:“啊,我记得章女官模糊提过一句……那你们听到的,难道是?”
    她征询地望向指挥使。
    指挥使羞涩的笑容早就完全收敛,面容冷峻。
    “是的。”他朝李德音点点头,又转向不安的章怀璧和宁舒,“章女官,宁小姐,如果没错的话,你们听到的声音,应该来自凶手。”
    “凶手杀死朱霖,将其推入水中,准备逃离,然而行至假山附近,发现你们几人迎面而来,很可能会撞上,于是情急之下伪造了偷情现场,惊走了你们,之后脱身逃离。”
    .
    桓悦站在文德殿门口,目送着宁斐离去的背影。
    “皇上。”
    他站的时间太久,久到喻和不得不上前轻唤一声。
    桓悦仿佛才回过神来,他的目光从喻和面上一掠而过,却是若有所思的,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桓悦转身朝殿上走去。
    他想:他知道皇姐为什么会给宁斐那样高的评价了。
    年轻的长兴侯目光锐利、气宇轩昂。他站在那里,显得意气风发,俊朗非凡。
    但桓悦感觉他不应该站在这里,站在这座华丽的宫殿中。他更像一只从天际翱翔而过的雄鹰,眼底洋溢着自由舒展的气息。
    殪崋
    他生长在宣化,也属于宣化。
    明湘活得规行矩步,她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阴谋中长大,背负着最诡谲的身份,最沉重的心事,无数条枷锁牢牢锁住了她,也耗尽了她十九年的心血。
    越是得不到,就会越向往。
    正因如此,她内心深处,其实很向往不受束缚的自由。
    所以明湘最好的朋友是盛仪郡主,明明她自幼极力想要摆脱一切与采莲司有关的嫌疑,却仍然无视盛仪郡主生父的身份,和盛仪郡主结交。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宁斐身上具有最能吸引明湘的特质,甚至比盛仪郡主更甚。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桓悦冷淡地想。
    至少现在,皇姐对长兴侯还无意,而长兴侯是个聪明人。
    他转头吩咐喻和:“明日你去给赵夫人传个话。”
    赵是桓悦生母孝德皇后的姓氏,赵夫人是赵珂的母亲,孝德皇后兄长的妻子,从血脉上来算,也是桓悦的亲舅母。
    他沉吟片刻:“再去跟福容大长公主说一声吧——朕许诺要给长兴侯寻一位合适的名门淑媛为妻,请她们二人多费心了。”
    喻和应下。
    “太后这些时日还是不肯出门吗?”桓悦随口问。
    喻九道:“是,奴才今日奉皇上的命去探望太后,却根本没能进慈宁宫的门——”
    他压低声音道:“奴才见了王顺一面,据他说,太后私下偶有怨怼之语。”
    桓悦幽幽地道:“看来太后还是心疼她的兄弟侄儿啊。”
    “朕本来想着,命礼部在镇国公府修好之前为两位皇祖母拟上尊号,既然太后想不通,想来也不愿接受朕的尊奉。”
    他漫不经心地一笑:“既然如此,那就只为昭贤皇后上尊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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