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纵然结缘,也是徒劳。
    姗姗来迟的预告为这场梦一样的结缘游戏画下了句点———
    【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
    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第320章 难安之冬
    ◎或许是最后一个还算祥和的新年。◎
    除夕已至,七国便陆陆续续下起了雪,夏国国都琼宇,雪已有了膝高。
    自从新帝登基,夏国王宫便从上到下,从里至外地换了一趟血,新帝将王宫中的旧人有的斩首,有的流放,有的贬斥,又不急着往里补充新人,这样一通下来,偌大的王宫便宫仆寥寥,以至于偏僻些的宫殿门外的道路上积雪堆积,无人处理。
    与寂寥的夏国王宫截然不同的宫外,年味的气氛虽说不浓,也不至于完全没有。尽管如今有些动乱,但至少天子脚下的国都,尚还算安稳。
    钟离嫣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衣裳,又披上了厚厚的斗篷,身后只跟着两个心腹,走入了茫茫大雪中。
    她如今虽说是夏国女帝,但这个位置还未坐得太稳,若不是上一任夏王夏华延太过离经叛道,早已在漫长的执政生涯中数次拉低了臣子们的接受底线,她登上王位的难度,怕是要再翻上几番。
    她回到夏国不过几月,但时间漫长得仿佛过了数年。之前困于后宫,争夺帝王那如浮萍一般的宠爱,令人厌倦非常。而如今同样是斗,却不再为了那珠宝首饰,为了那锦缎华服,为了那子嗣傍身。
    从被掌控者到掌控者的转换,人的心和人的观念都会随之改变,地位所衍生出来的权利,是那么令人着迷。
    钟离嫣在雪地中走着,寒风吹在身上有些冷,她的思绪却散漫。她抬头看那茫茫的雪地,看到树枝上挂着的冰凌,看那与白雪交相辉映的宫墙,突然轻轻笑起来。
    她不再是卫帝陵墓中被迫生殉的贵妃,不是被丹阙好心救出的落魄女郎,她是夏国如今的皇帝,是一国黎庶的君主!
    她的命,终于握在了她自己手中!
    钟离嫣在犹带积雪的宫道上越走越快,最后停在了一座偏僻的宫室前———
    这是设在夏国王宫中的【濯曜罗】。
    濯曜罗,即太阳的别称。
    夏华延想用凤凰蛊复活末代帝王风渊的后嗣,所以这间被他用来挑选种蛊的少男少女的宫殿,便由此得名。
    钟离嫣推开门,大殿里只能看到有不少暗色痕迹的墙壁,没有桌椅板凳,没有帷幕摆件,一切都显得空空荡荡。
    她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人将这间宫殿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了殿前的空地上,然后亲自放了一把火,看着这把火越烧越烈,最后烧出一地灰烬。烈火烧不干净的铁质器具,她都派人拉下去熔成了锋利的刀,这些器具所做成的刀未开刃前便不知沾了多少鲜血,想来开刃后,便是数把好刀。
    思绪只在脑海中过了一瞬,钟离嫣穿过空荡荡的前殿,走到了偏殿之中,她熟练地拨动柱上的机关,然后从架子上取了一盏灯点亮:“你们在这儿守着。”
    她一人沿着打开的密道走入了最底层,底层是一间地牢,地牢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听到有人来的动静,蜷缩着的人抬起头———是一个鹅蛋脸的小姑娘,只是似乎被关了数天,脸颊有些消瘦。
    “陛下。”那个鹅蛋脸的小姑娘只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便又恭顺地垂下。
    钟离嫣问:“清醒了吗?”
    “之前是我糊涂了。”那个小姑娘从角落爬起来,走到栏杆边跪下,重重一叩首,额头顷刻便红肿,有些发紫,“还请陛下恕罪。”
    钟离嫣没再说话,那小姑娘便一直维持着叩首的姿势不动弹,些微的风穿过地道,吹得钟离嫣手中的灯火摇曳。在隔了一柱香后,她才再开口:“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聪明太过,就成了自负。”
    “我要杀夏华延,你帮他假死———”钟离嫣看她下意识颤抖的身躯,慢慢道,“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我?”
    “我不管你是因为恨他,想他多受折磨不能这么轻易死去,还是想借着他的身份与我分庭抗礼,我都不追究。”
    “陛下!!!”
    跪伏的小姑娘更恐惧了,她与钟离嫣都出自于【濯曜罗】,自然也知晓她们共有的特性———唯有必死无疑的人,才能得到这样毫无底线的宽容。
    “蓬莱的弟子心软又天真,即使在你手中濒死,也未曾想过要你偿命。”钟离嫣说,“可我不是他们。”
    钟离嫣将从进密道到后就摘下的兜帽重新戴上,这意味着这场谈话已经到了尾声:“我只会斩草除根。”
    她没有兴趣花大力气来收服一个有些能力却随时随地可能反咬你一口的人,太费功夫,也太不划算。
    “陛下!!!”
    鹅蛋脸的小姑娘膝行几步,从栏杆中间伸出手,试图去抓钟离嫣的衣摆,却被她轻巧的避开。钟离嫣的脚在地上一拧,在小姑娘惊惧的眼神中挪开,露出一只不过黄豆大的、死去的灰褐色小爬虫。
    “上一任夏国公主里,我是学的最好的那个。”钟离嫣轻笑,“你想用我学过的招数对付我,怕是还不够格。”
    “所以你大过年的特意过来找我,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伪装的乖顺面皮被撕下,露出了恶毒的快化脓的内里,毒液在皮下肆意蔓延,“你以为你比我好到哪里去?我赢不过你是我技不如人,难道你就能摆脱那个羌国女帝的控制?”
    她冷笑:“你当了皇帝,还不是要做她的一条狗!”
    “宛宛。”钟离嫣又碾死了一只小小的虫子,“挑拨离间这种手段,我已经玩厌了。”
    “我不是为了来看你的笑话。”她转身向密道外走,“我是为了提醒自己,能力不够时要小心谨慎,以免重蹈覆辙。”
    她慢慢地走到密道外,身后恶毒的声音已微不可闻,她示意了一下守在密道口右侧的人:“解决掉,做得干净点。”
    她没再管后续,提着灯又穿过了前殿,灯火照亮了一路上的痕迹:墙壁上抓挠出的血痕,飞溅开来的印记,被固定在地上的器具取走后留下的凹坑……以及无论如何都挥散不开的、腐朽的血腥气。
    钟离嫣终于走出了这间大殿,她转过头,看着那大殿上方高悬着的【濯曜罗】的牌匾———她以为她回来后会对夏华延进行报复,让他日日夜夜生不如死,让他午夜梦回悔不当初,但当她真正取代夏华延,站在他的位置后,她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是说她不报复,而是说“报复夏华延”这件事,在她的心里已经占不到太大的分量。她还有许许多多要做的事情,没必要在这和一个死人多加计较。
    但同样,她也理解夏宛为什么要冒险选择这样一条路,因为她们本质上是一类人。
    钟离嫣最后看了一眼【濯曜罗】的牌匾,便毫不犹豫地收回了视线。
    “从今日起,此处封宫。”
    吩咐完这件事,她感觉心中一直束缚着她的东西似乎消失了,就像嫩芽顶开巨石,阳光破开乌云,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提着灯在雪地中走,已经停了的雪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浇了她一头一身。
    钟离嫣走到自己居住的宫殿里时,已经落了满身的雪,她却浑不在意,只将斗篷解开,随手一扔,大笑道:“痛快!!”
    斗篷坠地,好像那些腐烂的往事也随着这件沾满雪的斗篷一起,被她毫不在意地扔开了。
    温暖的殿内让钟离嫣冻得有些僵的四肢回暖,她在宫殿角落的炭炉边烤了烤手,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丢在地上的斗篷被身后跟进殿里来的人悄悄收走,钟离嫣在将自己烤的暖和后,回到了案几前。
    除夕之际,夏廷封笔,但她却不能休息,她需要理清太多东西,更需要不断学习,她也是头一次做皇帝,没什么经验,她的每一道命令,都关系着太多人的性命,容不得半点差错。
    钟离嫣拿起她出门前分好的、属于最重要的消息一类的折子打开,一封封看了下去。
    全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楚国大旱,土豆因病减产,不少郡县有了流民,甚至隐隐纠结起了一股势力;卫国阴雨连绵,粮食大量空缺,有两城蓄水的堤坝隐有溃堤之势;韩国大军陈兵韩楚边境,双方已有了数次试探般的交战;萧国大量征兵役,朝堂上已因帝王的一意孤行有了微词;羌国正在全力做民生建设,整个国家财政吃紧,如同绷起的弓弦;燕国斩草除根却未彻底的世家纠集起最后残余的势力,再次卷土重来……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不安的讯号。
    这个除夕,或许是最后一个还算祥和的新年,怕是过不了多久,这天下,就要真正乱起来了。
    第321章 流民四起
    ◎民杀官者,杖一百,夷三族。◎
    上好牛皮制成的鞭子挥打在地面上,激起一阵尘土,傲慢嚣张的声音不耐烦地随着鞭打声同步而出:
    “说了多少遍,赶紧交粮!不要磨蹭!少给老子耍心眼!”
    罗汴城山应村,收粮的两个官吏一个一脚踏在倒下的树木上,抖着鞭子满脸不耐,一个撑着胳膊靠在粮车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掂着个随手捡来的石块。
    挥鞭子的官吏前方站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翁,正惶恐且颤颤巍巍地给他作揖:“我们不敢欺瞒大人,只是实在拿不出缴税的粮食,请大人再宽限些时日吧!”
    “宽限?”那满脸傲慢的官吏抖了抖手中的鞭子,“你们倒是会厚脸皮会顺杆子,我若是宽限了你们,上峰问责起来,你们能替我去受罚?”
    “别以为我不知道,近几年山应村家家户户种土豆,就算天旱了一段时间,土豆生了些病,除掉这些减产的,交个粮税———”官吏拿眼睛斜睨那老翁,“总还绰绰有余吧!”
    “大人,我们地里种的土豆生的可不是一般的病,已经绝收了啊!”老翁颤巍巍地弯下腰,希望能博得面前这个官吏一星半点的怜悯,“别说按时交上粮税,我们村里连下一年的口粮都还没着落呢!”
    “您若是不信———”他的腰佝偻地更厉害了,谦卑到低贱,“我这就带您去看看,行吗?”
    挥鞭子的官吏犹豫了一瞬,几乎想要抬脚跟着他走一走,看看事实是不是如他说的这般,但很快,这个念头就消失了。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苦衷,是去借也好,求也好,凑也好,粮税必须按时交。”他抖了抖鞭子,乌黑的鞭梢在空中打了一个响亮的鞭花,“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和他废话些什么!”靠在粮车上的官吏直起身,“让他们赶紧交粮,这地方又远又偏的,再不抓紧时间,今天天黑都回不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里上下抛着的石块向外一扔,不巧砸在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腿上,那小孩发出一声惨叫,接着被站在他旁边的母亲紧紧地捂住嘴勒在怀里,生怕他的举动引得这两位官差更为不快。
    见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围在粮车旁、衣衫褴褛的村民们只能一个个上前交了袋子,扔石头的官吏从粮车上拖下一个秤,一袋袋称过去,那称上本就有古怪,称出来的粮食重量偏轻,而官吏一张嘴又惯会“四舍五入”,五斤九两是五斤,六斤二两是六斤,里里外外,便隔了不少的重量。
    老翁是知道他们称粮的门道的,放在往年粮食富足的时候,他们就算心痛也不敢做声,权当破财消灾,早早送走这些瘟神。可今年在在所有的粮食都不够吃饭还得交税的时候,这一里一外的差距,就太过沉重了。
    眼看着堆起来的粮食已经称了一小半,老翁大着胆子凑过去,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他伸出枯瘦的手在秤上悄悄地拨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取下了那作假的小物件:“两位大人辛苦了,要不老朽来帮您称?”
    称粮的官差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你这把老骨头?可别闪了腰!”
    他们又连续称了几袋粮,拎下来的时候终于感觉到重量不对———这手里的三十斤比他们之前称的那三十斤要轻太多了。
    他下意识地往作假的位置一看,那个造假的小物件果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想起刚刚老翁莫名其妙挤过来的举动,官差中流泻出怒火。
    这种在秤上做手脚的事,官差每个和村子里的人都心照不宣,他收了这么多年粮,还是第一次见到敢做这样的人!
    以为没了这杆秤,他就没办法了吗?
    眼中流血的怒火化成不加掩饰的恶意,随后的称粮出现了名副其实的指鹿为马———
    称上显示是一百七十二斤五两,他却张口就道“一百七十斤”,直接抹去了零头。
    称上显示的是八十九斤六两,他却张口就道“五十斤”,几乎砍半。
    他一会儿抹去个零头,一会儿又腰斩,一会儿像看着顺眼似的多报几两,一会儿又随口报一个错到离谱的数字……无论他报什么数字,他旁边的另一个官吏都直接记录,半点不听周围村民几乎跪在地上的苦苦哀求。
    老翁最初只是想要收粮的官差不再造假,所以才动了那条心照不宣的“规矩”,没想到被发现后造成的后果,竟然比称上有假还要令人难以承受!
    他颤巍巍地走到官吏前面,扑通一声跪下来,枯裂的嘴唇抖动着,因为难过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赫赫”的气音。
    两个官吏过来收粮,也不想闹出人命,那对他们来说太过麻烦,眼看着粮食只剩下寥寥数袋,他脸上挂起一个假笑:“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最后十来袋粮食在称上的重量终于恢复了正常,另一个官差记载完后笔一收,册子一合,便打算走人。
    “你们三应村还差粮税一千七百二十九斤五两,三日后我们还是到这儿来,你们记得把粮食准备好。”
    刚从地上爬起来老翁霎时间愣住,早在官吏来之前,他们就已经自己私底下称过了,明明离官吏所需的数额只有五百多斤,如今这一通胡搅蛮缠的称粮下来,竟然有变成了一千七百多斤,而按他们这样贪得无厌的性子,一千七百多斤的粮,他们至少要备下两千多斤!
    整个村里的存粮加起来也才堪堪这个数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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