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疑心她起了这么个大名儿,又知道他喜爱蓝色,怎么老不见戴青金?是专要避讳么,偏正日子上了身,不禁心头荡漾,伸手在她耳廓上抚了把。
    “这颜色难得。”
    顾着说话,手里小剪子一不当心下错了,咔地给芍药削断了半朵。
    “哎呀——”
    瑟瑟跳起来,凶得张牙舞爪,“就这朵开的最好,全赖你!”
    “赖我赖我。”
    如意云头的衣袖抹在她肩上,“大不了随便你……”
    瑟瑟拈着残花心疼,顺手捋过心口,却发现手底空空,珊瑚珠串忘戴了。
    “诶,昨儿脱深衣时还在啊。”
    这东西要紧,原是众人眼皮子底下定情的信物,两人都看重。
    武崇训帮她找,妆台上整整齐齐,首饰是杏蕊收拾,几个小匣子打开,都是一色一套,红归红,蓝归蓝,珍珠归珍珠,青金也单有一盒。
    瑟瑟摇头,“这件我日日戴着,跟那些不成套的。”
    翻半天还是没有,武崇训不当回事。
    “待会儿再找罢,真丢了也没什么。”
    大拇指指自己,“再给你做就是了。”
    瑟瑟笑的眉眼都眯缝了,挽着手依依说话,讲两声笑两声,甜的冒水儿。
    瑟瑟的婚事顺心如意,第二天起来连门都没出,就在卧房里消磨,李家上下听说,都很满意,转过头就把李仙蕙围住了。
    地龙太热,窗子开了两指缝隙,李真真搂着一筐零嘴咔咔吃吃。
    韦氏倚着软枕,一句句问。
    “嗣魏王是个什么意思?才来时明明对瑟瑟殷勤有加,大家看在眼里,怎么一忽儿就要娶你了呢?偏你又肯答应。”
    “他竟敢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李重润头回听说,瞪眼便骂武家人无耻,话音未落便被李真真接了口。
    “他哪有那个脑子?二哥别急,这里头有个缘故,不过口说无凭,下回你见了他,随便聊两句便明白了。”
    众人愣了下,全笑起来。
    朝野都说武延基笨,李家人自然也听说了,可到底是女婿,自己骗自己,也要说他大智若愚,或是性情太过宽和,才显得老实。
    李仙蕙拧眉看了李真真一眼。
    “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出阁?”
    李真真着了慌,匆匆向爷娘点了点头,跳下地,拉住莲实就往外走。
    “你问二哥,跟他商量去,东宫这么漂亮,我还没住够呢!”
    一溜烟儿跑飞快。
    李重润哭笑不得,在她撇下的藤框子里翻了翻,捡出个榧子玩着。
    “依我,阿娘身边不如留下个贴心小棉袄罢?三娘年纪也不大,晚几年就晚几年,让我享享有姊妹的福气。”
    李显和韦氏哪能不同意。
    李显道,“自是晚点好!自家哪有娘家快活?”
    他在家从不用储君的自称‘孤’,一切尽如从前。
    “我姑姑是太宗掌珠,照理说驸马甚好,乃是房相的小儿子,幼承庭训,又年貌相当,本以为是一桩美满婚事,偏偏驸马的性情板正无趣,与姑姑过不到一块儿,后头姑姑私通辩机和尚,白绫赐死,那和尚也惨,遭了腰斩,赫赫房家,就此家破人亡。”
    李显平日讷讷寡言,难得讲这么大一篇话,儿女都愣住了。
    韦氏吓了一跳,走过去拍他腮边。
    “呸呸呸!快住嘴,多不吉利!”
    李显推开她手,平静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武崇训瞧着好,但时日尚短,不知究竟。武延基么,心思简单,倒是好事,可是阿耶这句话,你们千万记住。”
    转头认真端详李仙蕙和李重润。
    “回来,阿耶没别的指望,只想全家整整齐齐,不管你们犯多大的过错,私通也好,贪赃枉法,哪怕被人告谋反,有阿耶在这里,一定信你们,护你们,往后阿耶不在了,你们姊妹兄弟四个,把臂同游,不准窝里反。”
    李仙蕙听得泪眼朦胧,又自感幸运。
    阿耶信她,由着她摆弄局势,由着她自捡婚事,从没过问一句,司马银朱说他庸懦,可李仙蕙认为,能放手,亦是人君之相!
    她转头看李重润,却见他的视线已经投向广袤的天宇。
    九州疆土卷轴般徐徐展开,青绿山水,汤汤长河,成千上万米粒大小的人在田地劳作,热火朝天地喊着号子,唱着歌儿,他想踏足每一寸国土。
    “三郎……”
    韦氏有些忸怩。
    “何止四个?重俊、重茂年纪虽小,也是聪慧的。”
    李显比她还别扭,羞涩地探手去牵她,带了点霸道和坦然。
    重润、仙蕙面前,他格外地不肯提起另外还有妾侍儿女成行,因为他们两个都太能干出挑了,显得他的心有旁骛毫无必要。
    “说起来,重福二十二岁了,得亏在房州不曾定亲,不然麻烦。”
    韦氏随随便便道。
    “那时定了也就定了,门户低微些不妨,只要他喜欢。”
    李显也做差不多打算。
    “我瞧重福常与武家两兄弟一处玩耍,恐怕也不急切,他的事情拖一拖,万一圣人要压重润的婚事下来,长兄尚未婚配,亦是个借口。”
    到窗前远眺,东宫虽在紫微宫内,但与街市只隔一道重光门。
    不同于内宫重重掩映之下的幽静娴雅,住在东宫,日常鸡犬相闻,尤其这时天色昏黄,热闹的市声渐渐隐没,只有倦鸟呼啸而过,好一派盛世无饥馁,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瑟瑟和仙蕙都是厉害的,真真这性子,要说软和么,又有犯轴的地方,认死理儿,倒叫我担心。”
    第125章
    雪停了一宿, 天还是灰蒙蒙的。
    武延秀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运渠边上,冻得牙床发酸,举目天地萧瑟, 河面和堤岸混沌难分,又脏又冷。
    嬷嬷跟不上他步伐,避着风跌跌撞撞追赶。
    “郡王, 您回船上等等罢,奴婢们去找就成了。”
    武延秀嘀咕了两句,风里听不清, 嬷嬷赶上来问,“郡王说什么?”
    他猛转头,嬷嬷吓得哟了声, 他嘴上蒙了块大红花样布, 像山大王打劫。
    “阿喃认生,骊珠养了三个月还咬,我不来,你们逮不着。”
    手伸出袖笼在风里握拳张开,活动了两下。
    “真冷嘿。”
    狂风卷着水汽沙石, 刮得嬷嬷脸生痛。
    这孩子细皮嫩肉,心眼儿还实诚,穿孝穿到如今, 单凭件旧大氅,手指手背全冻裂了,关节上灰白的细伤。
    “桥底下过堂风大,你上了年纪, 去那边儿酒店站站脚,我再转转。”
    他嘱咐了声, 耸着肩往单拱桥上去了。
    是个没人疼的,倒知道疼人。
    嬷嬷回头向慢几步的浮梁叹气。
    “这种天气,划船瞧雪景,真想得出来!”
    浮梁也为难,“我说了又不听——”
    脸上忽然冰凉凉的,浮梁哎呀了声,“又下雪点子了!”
    两人互相搀扶着,往道边小店子去。
    临水的地方视野开阔,几个茶摊都是窝棚,独那家四面门墙,简陋归简陋,好歹生炭火,还没进屋就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叫人好生感激。
    过卖端热茶汤上来,嬷嬷两手捧着,盯着那道颀长的身影。
    风卷着雪粒子打璇儿,他紧紧裹着氅衣,高而细脚伶仃,像头缩着脖子的猫头鹰,翻找完了桥洞,一无所获,又过桥往对岸去了。
    “六爷不易,真论起来,与小县主一般孤苦。”
    嬷嬷有点儿惆怅。
    “临走么,能图什么,就想见见自家人,亲香亲香,郎主偏不搭理,不然出来作甚么?正经八百的元旦,就在笠园,起个火炉子,烤香饼,多舒坦。”
    “公子的院子,嗣魏王住就罢了,又招他来,说不过去。”
    浮梁解释了两句,也觉得没劲,眉头皱起来把人往坏里揣测。
    “你说,八成是郎主撂下过重话罢?不然不至于。”
    嬷嬷深以为然,这世态炎凉,专欺负没靠山的苦命人。
    “打虎还得亲兄弟!如今嗣魏王知道亲疏远近了,先可着自家,打从太子搬走,还没上东宫去过呢……”
    眯眼望窗外,河面上空空如也,白茫茫琉璃世界,唯有一艘堂皇的画舫靠在岸边,两头翘尖角,中间叠了三层楼,才刚那狗崽子吃不住骊珠来回的折腾,就从窗子蹦出来跑了。
    又有一个人打伞下来,绯红的袍子,站在码头左右张望。
    浮梁搓了搓手,“歇不得了,走罢。”
    武延秀不是正经主子,偷懒无妨,武延基就不同了,跟梁王府沾两道亲。
    嬷嬷才暖和点儿,带着遗憾起身跺脚,带点抱怨。
    “诶,他下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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