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 苏宅。
    天又阴又冷的,空气里有种干涩的寒意。庭院里静悄悄的,梧桐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 树枝光秃秃地伸向天空, 就像一支支枯瘦的手, 挣扎着要抓住什么。
    到处都是一派颓败的气息,苏雁北掩上了窗户,靠在窄榻上,把一封信扔在矮桌上。
    方才探子送来了信,说前几日长安又打起来了。屠烈夜袭了人和堂, 结果被徐怀山反手打了个人仰马翻。屠烈见势不妙,抢了马逃跑。徐怀山追上去,一剑斩下了他的头颅。
    下山虎被徐怀山当街斩杀,据说头颅落在地上的时候, 意识还没完全消失,眼珠子甚至还转了一下。凡是亲眼见了那情形的人, 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
    苏雁北微微皱起眉头, 道:“他倒是有些本事……”
    他印象中的徐怀山总是阴沉沉的, 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在乎, 其实心里很有自己的打算。能带着手下打败金刀门那么多人, 这人是有谋略的, 单挑还能压屠烈一头, 实在是个厉害的人物。
    这人凡事能算得到、熬得住,一但动手便做得彻底,是个狠人。从前江湖中的人看他年轻, 不把他当回事。如今他崭露出了锋芒, 竟让人有些害怕起来。
    屠烈这一倒台, 长安城中便是业力司一家独大了。放眼整个武林,徐怀山占据着西边的半壁江山,东边是金刀门在洛阳的总堂,南边是荆州苏家的地盘。这三大家势力相当,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势。
    徐怀山接手时,业力司已然有四分五裂的倾向,在江湖中的地位也早就不复从前了。各个堂的堂主对他十分怠慢,不相信他有能力做好教主一职。可他不但在短时间内把各堂的力量聚集起来,还战胜了屠烈,将业力司重新带回了昔日鲜花着锦一般的风光。
    苏雁北身为年青一代的家主,对他是有些佩服的。然而一想起自己的父亲是因徐怀山而死的,苏雁北的心中就生出了恨意。
    自己在父亲的灵位前说过,要杀了他报仇,绝不能动摇。
    当时徐怀山那一掌本来是要打白子凡的,却失手打中了苏长碣。父亲是一代大侠,受人尊重,谁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死去。
    苏雁北记得他的神情,他看着手心,十分错愕,也极度懊悔,并非有意而为之。
    人生在世,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苏雁北也曾经想过,难道父亲一生当中就没做过一件错事么?当年姑姑跟铁憾岳相爱,父亲却说她败坏了门风,狠心拆散了他们,还把她的孩子也送走了。
    姑姑因为此事至今哭哭啼啼的,一身都是病,这么多年也没治好。
    这件事一直是苏雁北心上的一根刺,他越是心疼小姑姑,就忍不住要质疑父亲。
    有时候,他的私心又占了上风,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自己喜欢小姑姑,只要她永远不离开自己,哪怕她再痛苦,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垂眼看着手上的家主扳指,轻轻地蜷起了拇指。恍惚间,他听见了父亲的斥责声。
    “你这个糊涂东西,爹是怎么教你的?正邪不两立,你怎么能替敌人找借口!”
    “他是业力司的魔头,他过得好,便是天下无数百姓过得不好。你身为荆湘大侠的儿子,岂能放任他横行江湖!”
    “去杀了他,听见没有?你是我的儿子,就得去杀了他!”
    父亲在他心中太强大了,苏雁北不敢质疑他,只能顺从他的命令。一旦这么想,他心中的不安便渐渐消失了。是了……父亲的决定不会有错,他一向都是正确的。
    徐怀山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还没恢复过来。要动手,现在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好的时机。苏雁北的目光沉了下来,苏家一向以维护江湖太平为己任。他既然执掌着苏家,就得继承父亲的意志,把这些邪魔外道都铲除干净。
    外头零星飘着点雪花,屋里烧着碳火,暖融融的。李清露穿着一件翻着兔毛的蓝缎子坎肩,里头是一身白色的衣裙,正在冲茶,屋里溢满了香气。
    徐怀山穿着一身白衣裳,头发简单一束,几缕碎发垂下来,气质清逸出尘。
    祭拜完了钟玉络,他便回了长安。兄弟们的伤还没好,他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除掉了屠烈这个心腹大患,他的心情轻松了不少。此时他靠在罗汉床边,看着面前的牙帖和地契,露出了笑容。
    这几天申平安照着刘管事供出来的名单,把屠烈私藏的那几间铺子一一接手过来了。这会儿拿过来给徐怀山过目,其中最大的是城南的一间高升客栈,不但每个月有不少进账,还能做消息的集散地。另外还有一间当铺,一个绸缎庄,两间药店。这些没放在明面上的,都是赚钱的生意。叶藏锋好像是占了不少便宜,但徐怀山也没亏。
    牙贴上的名字登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乍一看瞧不出什么来,实际的东家还是人和堂。
    徐怀山道:“辛苦你了。”
    申平安微微一笑,道:“应该的。”
    先前申平安被关在牢里,受了不少罪。徐怀山一直想安慰申平安,说什么都是虚的,钱财是最实在的东西。他拿出一张牙帖,向对面推过去,道:“这次你出的力不少,这个绸缎庄你自己收着吧。”
    申平安正色道:“堂里有那么多生意,每年进项不少,钱够花的。山上要养人,也需要钱,这铺子我不能要。”
    徐怀山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点感动。他一直对下属很大方,但也得他愿意给才行。被人掐着脖子抠余粮就不那么愉快了。申平安和朱剑屏二人是真心实意为了本教着想,从来没找机会敲竹杠,也没有居功自傲过。这么一比,越发衬得穆广添那帮人不像个样子,凡事都向好处看齐,让他们做一点事情比登天还难。
    徐怀山已经放弃管束他们了,主要是懒得生这个气。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穆拂衣还算通情达理,多亏了她舍得出人帮忙,要不然这一仗还真不容易打赢。
    前天他去兵营转了一圈,看过了受伤的兄弟们,也给地载堂死伤的人发放了抚恤。但穆拂衣那边他还没去过。他觉得自己应该去跟她道一声谢,可不知怎的,就是迈不出这一步。
    穆拂衣是个很好的姑娘,他知道她心里有自己,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不敢随便去招惹她。在这件事上,徐怀山知道自己是个混账,用着人家靠前,用不着就靠后。但没办法,他要打胜仗,就得把所有的力量都攥在手里,哪怕是利用她对自己的喜欢,也得这么做。
    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日子在往好的方向走,他想还是尽量疏远她的好。等以后穆广添年老体衰,管不了事了,便把地载堂交给穆拂衣。自己虽然不能给她想要的东西,至少保她一辈子衣食无忧,也算是一种补偿了。
    不管怎么样,有了这些产业,每年都有不少进项,以后就不用愁养活不了人了。照这么发展下去,甚至可以考虑再扩充几个营,增强实力,让业力司恢复昔日的风光。
    李清露给徐怀山和申平安斟了茶,自己坐在一旁的玫瑰圈椅上休息。
    “今天初几了?”徐怀山喝了一口茶问道。
    申平安道:“十五了,教主小年夜还回去么?”
    按业力司的规矩,每年的小年这一天,各个堂的堂主和大小头目都要回无量山参加宴席,跟教主述职。今年在外头待了这么久,几乎都要把这件事忘了。
    徐怀山寻思了一下,看向李清露,道:“你想在哪儿过年?”
    李清露不知道他们述职宴的事,以为在哪儿都一样。她想着既然来到了长安,留在这里就很好。她道:“我听说这边除夕晚上有烟火,别处都看不到的,是真的么?”
    申平安在这儿待了好几年了,道:“有烟火大会,初一龙华寺还有人抢头香,一大早有庙会,热闹得很,你要看的话我带你们逛。”
    李清露很感兴趣,道:“那咱们留下来过年吧?”
    徐怀山的手指点了点桌子,沉吟道:“今年做了不少事,总得论功行赏。小年夜的述职宴不能不开,我先回去一趟吧,把正事忙完了,赶在三十之前回来,一起看看长安的焰火。”
    他起身道:“帮我收拾几件衣裳,我今天就回去。蛛红和蜈青也得一起走,对一对功过簿,该赏的赏该罚的罚,要忙活的事还不少。”
    申平安道:“那我也回去准备一下,等会儿陪教主一起回去。”
    徐怀山道:“叫上你师弟,再给地载堂送封信,穆广添爱去就去,不去就算了……反正他之前也没怎么去过。”
    他对那老头儿是真的没什么法子,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叹气。
    他道:“还有天覆堂堂主赵鹰扬,我有阵子没见他了,见了要跟他好好喝几杯。”
    申平安便笑了,道:“他酒量好,能跟教主喝到天亮的。”
    他出去写信了,顺便通知那几个人一起回无量山。李清露去给徐怀山拿衣裳,片刻收了一个包袱,又转身收拾自己的行李。
    徐怀山过来道:“大冷天的,你别跟着折腾了。我去几天就回来,你等着我就行了。”
    李清露跟他待习惯了,听他这么说居然有点惆怅。徐怀山盯着她的侧脸,有点不放心似的。李清露被他看的不自在,道:“你看我干什么?”
    徐怀山道:“你可别趁我不在跑了啊。”
    李清露有点好笑,道:“不会的。”
    徐怀山道:“我不信,你老骗我。”
    李清露便伸出了小拇指,停在他面前。徐怀山没想到自己身为堂堂教主,还要像小孩儿似的跟人拉钩,道:“又不是三四岁的孩子了……”
    她扬眉道:“不要?”
    徐怀山道:“要、要。”
    既然是她的保证,勾一下也不错。两人勾着手指晃了晃,徐怀山心中一阵温柔,伸手把她抱在怀里,低下头来贴了她的脸蛋儿一下。
    他身上散发着一股男性的凛冽气息,又带着熏香柔和的香气。李清露感到一阵恍惚,只觉得心咚咚直跳,浑身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缓过神来,推开他道:“干什么老是动手动脚的。”
    徐怀山道:“贴一贴嘛,别这么小气。”
    李清露的脸涨得通红,转过身去,小声道:“谁要跟你贴,讨厌鬼。”
    徐怀山想自己可能真的陷进去了,觉得她不管什么样子都很可爱。她大多数时间都是温温柔柔的,就像安静的湖水,只要在她身边,他就有种安心的感觉。
    后来他又发现了她更多有趣的一面。她是个爱静的人,有时候会坐在窗前看树上的小鸟梳理羽毛,只要鸟儿不飞走,她能看一下午。
    她吃饭的时候,会从内心散发出幸福的感觉,让人看着就心情愉悦。她虽然说要静心修行,但他送她漂亮衣裳和首饰,她也会喜欢,又带着一点惴惴不安的心情。
    她生气的时候嘴会微微地撅起来,眼里带着一点怨恨看着他。徐怀山经不起她这么盯着,被看一会儿就要投降。
    太喜欢一个人,反而会珍惜,也更克制自己的行为。别人都觉得徐怀山身为魔教教主,身边肯定不缺女人,只要勾一勾手指想要谁都能得到。却没想到他一动了心,却纯情的令人发指。莫说这么久都没有表白,甚至拉一下手都要想半天。
    李清露对他总是淡淡的,好像一直很被动。若说她不喜欢他吧……她见他受伤会难过,遇到危险时甚至会不顾性命挡在他身前。可若说她喜欢自己,徐怀山脸皮再厚也没办法得出这个结论,毕竟这丫头的心地善良,对谁都很好,实在看不出她对他跟对别人有什么不同。
    徐怀山没想到自己一个大男人,有一天也会生出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有人从外头送了几支红梅花过来,李清露拿了个白瓷花瓶插在里头,摆弄了几下,想让它更好看一些。
    徐怀山隔着碧纱橱,静静地看着李清露纤细的身影,心里暗暗地想:“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她看我了,她心里有我;她扭过头去了,我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屋里静静的,徐怀山抬手敲了敲额头,觉得自己这样不太行。她一直说不能给他做一辈子丫鬟,三年一到就要离开。从前他觉得日子长的很,等她的脾气消磨的差不多了,就会留下来跟着自己了。可处的久了,他发现这丫头的脾气倔得很,不管自己对她有多好,她都对师门有一种不可救药的怀念,总是跃跃欲试地回那个破道观去。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徐怀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身为堂堂教主,总不能出尔反尔,赖着一个小丫头不放。
    他觉得该给自己一段独处的时间,提前感受一下分别的痛楚。免得到时候一刀下来,毫无防备,疼的像是剜肉一样。若是分开了就淡了,那便由得她去。可若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手,就该认真考虑,怎么做才能跟她有个结果了。
    歇了一会儿,徐怀山想着那几个人应该已经收拾完毕了。他起身系上了斗篷,拿了包袱,道:“我走了。”
    李清露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有点舍不得。徐怀山往门外走去,道:“早去早回,忙完了就能安心过年了。”
    “等一下。”李清露跟上来,抬手帮他整了一下衣裳,却不好意思看他的眼睛。徐怀山的心微微一动,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很快就回来。”
    李清露轻轻地把手抽了出来,但也没有太抗拒。徐怀山微微一笑,摆了摆手,转身大步走了。
    小雪零零星星地飘落下来,落在青石步道上便融化了,假山上还盖着一层薄雪。对面几名女子盈盈而来,前头的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裙,是穆拂衣。她外头披着一件白狐大氅,显得十分华贵。
    徐怀山手里提着剑和包袱,一看就是要出去。穆拂衣停了下来,道:“教主,你要出门?”
    徐怀山嗯了一声,道:“回无量山开述职宴,今年地载堂给教里立了不少功,你回去还是令尊回去?”
    穆拂衣的目光流转,道:“自来都是我爹去的,我跟他写一封信,看他身体好不好再说。”
    徐怀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哪有什么都是他去,你爹年年称病不来倒是真的。不过今年述职宴论功行赏,你爹不管哪里疼,肯定都是要到的。”
    雪花轻轻飘落,庭院中一片素白,衬得穆拂衣的肌肤越发洁白。她的眉毛弯而秀气,鼻梁高挺,下颌骨有点棱角,透出一点英气,反而显得十分端庄。
    她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头脑也很聪明。这些年来她帮父亲把地载堂打理得不错,将来管理内宅也必然是一把好手。兄弟们总在私底下说穆大小姐是业力司最好看的姑娘,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娶到她。以前徐怀山守着自己的本分,不肯多看她一眼,若是眼神举止轻薄,被她爹抠出眼珠子来都是轻的。
    徐怀山知道自己的命微贱如草芥,能活着爬出活死人坑就已经知足了,从来没想过高攀的事。就连奉命去给她送梅花,都要等她午睡时悄悄放在屋外。
    后来他当上了教主,能配得上她了,仍然对她有一点说不清的敬畏之心。或许是来自于对她父亲的不满,又或者是觉得出身不如她。他习惯了在她面前压抑自己,总是难以对她产生朋友之外的感觉。
    穆拂衣的神色冷淡,好像跟他也有些隔阂。徐怀山知道是自己待她太疏远,让她心里不平衡了。他正色道:“多谢你帮我,地载堂为总教做出的牺牲,我都记得。”
    穆拂衣客气道:“都是属下分内之事。兄弟们收到抚恤了,多谢教主。”
    徐怀山道:“应该的。”
    聊完这些,两个人便没什么话好说了,就像普通的上级与属下,气氛却又更加微妙。穆拂衣沉默着,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徐怀山道:“你要去哪儿?”
    穆拂衣轻轻道:“听说园子里的梅花开了,我去看看。”
    她这么说,徐怀山想起了从前的情分,可那一切毕竟过去了。他沉默了一下道:“那你慢慢看,天冷别冻着了。”
    他说罢提着行囊,向大门口走去。穆拂衣看着他的背影,简直要被气死了。什么叫你慢慢看,到底是长着什么心窍的人,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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