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志学的信,至此,戛然而止。
    最后几个字,歪歪斜斜,似已耗尽全身力气,忍受痛苦,勉力而出。
    梁屿琛捏着信纸,指尖泛白。手无力地垂下,一时没有反应。
    Liam将信纸从先生手里接过,重新折迭好,妥当安放。
    可抬眼一看,先生一直静默,站姿笔挺,可若仔细去瞧,先生的肩膀似乎在不自觉地颤抖。
    “Liam,你说,詹佑津他真的,还活着么。”
    梁屿琛这一句话,顿了又顿,十分艰涩地问出口。
    Liam并没有回答。
    信中所说,那人暂且不会杀他。
    可并不代表,最后时刻,不对他痛下杀手。
    更何况,若詹佑津真的还活着,又怎么会四十年都不回家,甚至音信全无,犹如人间蒸发。
    那并非四个月、四年、或是十四年。
    而是足足四十年之久,是一段极其漫长而荒芜的岁月。
    四十年,许多人半生已过,命数不好的,说不定已到尽头。
    梁屿琛不愿再深思,整理思绪,冷声开口道:
    “崔志学留下的信,看似玄幻,高深莫测,提及佛缘、高僧、罪孽、挡煞、化劫,献祭一系列匪夷所思之事。”
    “但真正能为我们所用的,有两个关键点。”
    “第一,詹佑津救过幕后主使的孩子。第二,黑警的存在。”
    “第一点,倒与外公在信里所提的,恰好对应上。”
    “詹佑津消失前不久,曾从云林山救回一个患心脏病的小孩,并且把孩子背到卫生所救治。”梁屿琛回忆着信中内容。
    “如果能查到孩子的身份”Liam答。
    “嗯。”梁屿琛眉眼半垂,“如果能顺利确定这个孩子的身份,背后之人,就能顺藤摸瓜被拔根而起。”
    “不过,此举恐怕危险至极。”梁屿琛揉捏眉骨,只觉无力。
    “我不认为会有任何档案留存,即便幕后之人并不知晓,崔志学留下了这则重要线索。”
    “且那个眉心有黑痣之人,他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他如今又身在何处,是否还在公安系统之中。”
    梁屿琛神色愈发凝重:“若他身处高位,我们只怕会更加被动。”
    Liam便道:“先生,是否要将此事告知向警官。”
    梁屿琛身体一顿,十分迟疑:“向叶吉,迟迟未抓到那日在货柜箱外之人,我实在不敢,将这样重要的情报给她。”
    Liam犹豫几秒,担心先生会暴露于危险当中,仍是开口道:“先生,但有警察助力,确实事半功倍。在调取档案文件方面,他们能更快速更准确。”
    “更何况,要查黑警,没有人比警察更懂个中利害。”
    梁屿琛如何会不知晓,可仍是沉默。
    Liam心间泛起涩意:“先生,并非所有人都会像Hale那般”
    然而话并未说完,周遭空气便已冰冷,在一刹那凝固。
    Liam瞥见先生骤然阴沉的面孔,自知失言。
    “抱歉,先生,是我口不择言。”随后便垂着头,默不作声。
    不知过去多久,Liam只觉愈发煎熬,背后冷汗浸透。
    却听先生,忽地发出一声自嘲般的哂笑。
    “算了,你我如今,残兵败将,”梁屿琛失神,“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联系向叶吉吧。”
    Liam这才松一口气:“是,先生。”
    其实他了然,此番先生态度松动,并非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
    而是因为程晚小姐。
    从前先生受过更多比此严重的伤,却从未展露过一丝的退意与迟疑。
    在他的印象中,先生向来一往无前。
    旁人都叹服,纷纷对他心生敬佩与畏惧。
    可他清楚,先生所有铤而走险、釜底抽薪的举动,皆是因先生心中绝望灰败,自轻自贱,以为自己既便死去,亦不会有人为此伤心痛哭。
    这或许残酷,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在先生昏迷的这一个月里,大梁先生与詹女士,从没有找过他,更别提知悉他的状况,对他有所关心与爱护。
    而先生,恐怕早已认清,并接受了这个事实。
    所以,从前那些日子,以命相搏,又何尝不可。
    直到如今,先生遇到程晚小姐。
    Liam收回神思,只觉庆幸,有人能令先生懂得珍视自己。
    又不免有几分欢欣,先生亦是被爱的,并非他自己想象的那般不堪。
    Liam在心中无声叹息。
    只希望,此事能早日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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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叶吉先前,信誓旦旦,保证会将小丑的嫌疑人尽早抓获,可时至今日,仍一无所获。
    此时面对梁屿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更担心,他会对自己产生疑心。
    可还没等她开口,梁屿琛便先提及新得的线索。
    向叶吉一开始,还无比认真、神色凝重地听着。待了解崔菩明的身份,与看过崔志学所留下信件后,向叶吉目瞪口呆,直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梁先生,我怎么觉得有点吓人呢。”她哆嗦两下身子。
    “那个应抚大师,怎么会预言得这般准确。”
    “他说,崔志学在数年之后会遇到两个贵人,一个是血亲,那就是他的曾孙子崔菩明,而另一个,故人之后,指的不就是您么”
    梁屿琛神色不变:“向警官,这世上,确实有很多无法解释之事。”
    “崔菩明先前在崔志学的追悼会上,将一个花瓶倒置,偶然触发我的灵感,想到了本末倒置,从而猜测严鸿波并非凶手目标,也因此,才得以追查到杨英悟身上。”
    “且崔菩明冥冥之中,护住了要被崔芸烧掉的琉璃盏,又一直将那枚玉佩攥在手中,”梁屿琛神色有几分恍惚,“或许,这真的是天意,是佛缘。”
    “那献祭又是怎么一回事,那二十八个孩子,真的全都被害死了吗…”
    向叶吉越想越觉毛骨悚然,脊背阵阵发凉。
    梁屿琛不答,只道:“我们先从有头绪的地方入手吧。”
    梁屿琛指尖点了点桌面。
    “好。”
    “不过,黑警的事。”梁屿琛目光沉沉地望向她。
    “怎么了?”向叶吉不解。
    “我担心,此人若身处高位,你一旦开始查探,会对你不利。”
    向叶吉微怔,很快又肃然道:“您放心,现在不是四十年前了,一切讲究透明化、数据化,并不是那么好下黑手的时候了。”
    “好。”梁屿琛点头。
    “至于卫生所,我们也会尽快开展调查。”
    “嗯,辛苦你们了。”
    “很感谢梁先生,愿意提供这样有价值的线索给我们,”向叶吉此刻心潮澎湃,踌躇满志,恨不得立即将案件侦破,“也谢谢您,还愿意相信我。”
    梁屿琛点头,沉声道:“若应抚大师真如此灵验,那希望一切能如他所言,到这一刻,全数冤孽皆会化解。”
    /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可信,向叶吉卯足了力去查。
    两份资料,两个线索,用时很快,不出三日,便都查明。
    黑警,因为信中有其突出的样貌特征,与具体时间的任职职位,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查探出其真正身份。
    黑警名叫敖华池。
    可奇怪的是,此人在一九八四年便已死亡。
    向叶吉皱起眉头:“四十年前,他已因公殉职。”
    梁屿琛神色一震。
    “而且很诡异的是,他就死在了港口码头,被利刃刺破了心脏。”
    “谁杀了他?凶手抓到了么?”梁屿琛眉头跳动。
    “追捕黑帮成员过程中殉职。”向叶吉翻开下一页,“案发现场还有七名死者,皆是黑社会人员。其中两人死因,同样是脏器被利刃刺穿导致的过量失血,另外五人,死因全部是严重枪伤。”
    “枪伤?”梁屿琛微愣。
    “是的,所有子弹均由敖华池的警枪射出。”向叶吉点头,“也正因此,当时的刑警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向叶吉越想越不对劲:“可若敖华池就是领头之人,这些应该都是他的手下,又怎么会互相械斗,自相残杀。”
    梁屿琛静默片刻,才开口道:“有没有可能,这只是假象。”
    “假象?”
    “嗯,”梁屿琛沉吟道,“詹佑津能逃一次,说不定就有第二次。可是这一次,或许是不再有顾忌,也不再有期盼。”
    “您是说”
    “二十八个孩子已死亡,苦苦等待的救援也没有出现。”
    “因此,他并没有继续隐忍,而是选择背水一战。”
    “所以,敖华池和那些黑帮,都是被詹佑津反杀的?”向叶吉十分震惊。
    “这只是我的猜测。”梁屿琛点到为止。
    向叶吉合上档案,叹一口气:“而且此人,或许真的有通天的能力。晋升的速度势如破竹,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他能快速上位,背后必定有人推波助澜。”
    “但关于他背后之人,我猜,应该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是的,您猜得没错,”向叶吉顿时有些泄气,“一干二净,无迹可寻。”
    “卫生所的档案呢?”梁屿琛又问。
    向叶吉更是沮丧:“没有,没有关于那个孩子的任何信息。”
    “倒是找到了詹佑津两次入院记录。”
    “第一次是脑震荡,第二次是结扎手术,都发生在1984年。”
    梁屿琛身体一僵。
    片刻后,才恢复镇定:“早有所料。”
    两人陷入一片沉默。
    难道,线索到此处,便又要中断了么。
    就在此时,向叶吉被同事喊出去处理紧急事务。
    而数秒后,留在桌面的她的手机屏幕亮起。
    来电显示:黎女士
    梁屿琛移开视线,手机不久便沉寂下去。
    向叶吉回来得很快,习惯性看了一眼手机,却并没有回电过去。
    “工作时不接私人电话。”她摸摸鼻子。
    然而铃声又一次响起,向叶吉条件反射般乖乖接起电话,顿时感到一阵尴尬。
    “妈,我上班呢,咋了。”
    “哎呀,不去不去,我不去相亲。”
    “您想抱孙子,那我给您当孙子怎么样,从今天开始,我就叫您外婆。”
    “外婆外婆”
    向叶吉明显被一通臭骂,默默调低手机音量。
    “噢对了,”向叶吉突然一顿,“妈,先别数落我了,我问您个正事。大姨不是医生么,她认不认识一些潼宁卫生所的医生啊?”
    “具体什么时候?四十年前,一九八四年。”
    向叶吉的母亲似乎在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她恹恹的脸色竟逐渐泛出神采。
    “啊,真的假的,那我先挂了啊,我赶紧给大姨拨个电话。”
    电话挂断,梁屿琛不由地问:“怎么了?”
    “我大姨,她叫黎瑜,是一名医生。原来她在潼宁卫生所工作过!而且刚好就是四十年前。不过几年之后,她就出国了。”
    梁屿琛一瞬间也不免振奋起来,可转念细想,又生出些许低落。
    “可医生每天接诊大量病人,又怎么会记得其中特定的一个患者,甚至已有四十年之久。”
    “而且,卫生所那么多医生,你大姨也并非一定是当时”
    总不至于,真如此凑巧。
    莫非,真有佛缘降临。
    可向叶吉却在此时打断他。
    “梁先生,总要试试的,是不是。”
    梁屿琛一愣,淡淡地“嗯”了一声。
    电话拨出去,那边无人接听。
    “有时差。”向叶吉看了眼时间,“我大姨可能在睡觉。”
    但她坚持不懈地拨,终于。
    “我的宝贝外甥女,这大晚上的,您有何贵干?”黎瑜的嗓音带着浓重的困意,明显从睡梦中刚醒过来。
    手机打开扩音器,平放在桌面上。
    “大姨,您四十年前是不是在潼宁卫生所任职过?”
    对面完全没想到向叶吉会问出这个问题,顿了顿,才答:“对啊,我出国前就在那边上班,怎么了?”
    “想问问您,认不认识一个叫詹佑津的人。”
    对面没有回答,大概是在努力回忆。
    向叶吉想着为她提供更多头绪:“他四十年前在卫生所”
    却不料,向叶吉话音尚未完全落下,黎瑜便抢先答道:
    “认识,我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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