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钏是个认死理的,不像是金珠那小娼妇一般好糊弄……
    他一时倒是没了法子。若是换作他人,他还能凭着自己宋府大公子的身份糊弄一阵子,然而三公子与旁人不同……
    别人不知道,他可知道,“三公子”这名号不过是江湖上的叫法。真正的三公子,乃是长阳侯府的世子殿下。
    长阳侯如今正得圣宠,这长阳侯世子可不是他能得罪的人。
    思及此,他越发焦躁起来……
    出了万运楼,天色已暗,他如往常一样,来到万运楼旁的百味轩吃宵夜。
    赌是件耗费体力的事情。
    赌场豪杰们在这万运楼里不吃不喝地鏖战一日,每每出来的时候都是饥肠辘辘。这时候,百味轩的一份卤煮火烧便是对这些英豪们最佳的抚慰。
    宋冉也不例外。他抬步走进百味轩里,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早已是常客,小二笑着问了一句:“大公子可还是如常?”
    见宋冉点头,他便转身张罗去了。
    宋冉坐在窗边,望着人来人往的潼南巷,想着那二万五千两纹银的窟窿,不由得扣手轻轻敲打起身前的桌子来……
    正在此时,百味轩里又来了一桌人,吵吵嚷嚷的,似乎也刚从万运楼里出来。
    为首的男子一身粗布蓝衣,坐下便开始抱怨道:“去她娘的,老子今日的运气真是差到姥姥家了!”
    另一人旋即接话道:“可不是吗,咱们哥俩跟着您下注,这不也输了两千两吗?”
    两千两?
    宋冉闻言,不由侧目。
    这桌人看穿着打扮,可不像是能输得起两千两赌债的人。他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身旁的桌子。三人聊得热火朝天,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打量。
    蓝衫又道:“老子明儿再去找崇余庄借他个两千两,咱们明日再来。”
    “别别,”另一人赶紧摇头道,“老兄,你上个月在崇余庄借下的银子还没换上呢,你不怕他们找上门来?”
    崇余庄?宋冉挑了挑眉。
    崇余庄的名号他不陌生,做的是子钱家(高利贷)的营生。
    子钱家在大景国并不算犯法,但是一旦还不上钱,子钱家们要钱的手段也绝不算是光明正大,断胳膊断腿,夺妻卖子都算是平常操作。
    “你不知道,”蓝衫低声道,“崇余庄有个叫刘乾的管事,人送外号“活菩萨”,那叫一个好说话。我跟他说我手头有些紧,他便又绕我三个月,还不算利钱。”
    “还有这等好事?”
    “那当然……所以我说,明日我再去借上两千两,咱们再来。”蓝衫喝了些酒,似乎有些醉,嗓门儿也大了起来,“要我说,这子钱家还是崇余庄靠谱,只收两分利,这放眼大景国,就属他家利钱最低!”
    正在这时,小二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食,高声道:“大公子,您的卤煮到了,多加一份肘子!”
    刚出锅的卤煮冒着腾腾热气,宋冉从竹筒里取了筷子夹肘子来吃。软糯的肘子入口即化,他的心思却已经飘到了远处去……
    他如今还差着三公子二万五千两银子。若这崇余庄管事真像这般好说话,利钱又低,倒不失为一个解决之法。
    想到这里,宋冉眉间愁容渐散,一心一意地吃起卤煮来……
    肉透而不黏,烂而不糟。
    百味轩的厨子今夜手艺似乎特别地好。
    过了小半个时辰,吴全打了热水进来。
    宋姝刚刚将晏泉的头发打湿,陈何年和拂珠便回来了。
    陈何年刚刚进门,便瞧见宋姝有些吃力地揽着晏泉的身子,为他洗发。
    他赶忙迎上前去,从宋姝手中接过了晏泉,道:“今日辛苦宋姑娘了,某来为雍王殿下梳洗罢。”
    见陈何年热络模样,宋姝愣了一瞬。
    然而她为晏泉割腐肉,清理身子,包扎伤口……忙活了一整日,早已是腰酸背痛,听陈何年提议,也没多想,便将水盆搁在地上,起身为陈何年腾出了位置。
    “那便辛苦先生了。”
    女子身上独有的甘冽馨香散去,取而代之的一股药草的苦味。
    晏泉皱了皱眉,幽幽看向宋姝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嘴,却终是没说话。
    侧厢内,瞧着宋姝和拂珠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陈何年转身将侧厢房门关上,而后恭敬地对着躺在床上的男人一礼。
    “陈何年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晏泉微微抬眼看他,眸中没有太多情绪:“辛苦了,起来吧。”
    陈何年站起身子来,走到晏泉身边,却听晏泉又问:“是宋姝将你带进来的?”
    陈何年点头,凑近了些,小声解释道:“宋大姑娘想找个大夫入别庄为殿下看伤,阴差阳错之下竟让手下找上了属下。多亏于此属下今日才能见到殿下。”
    其实钱知晓带着拂珠找上门来的时候,陈何年并没报太大希望,毕竟幽山别苑被金吾卫重重看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然而没成想,她还真将自己带进来了。
    晏泉皱了皱眉,又问:“幽山别苑守备重重,她如何能将你带进来?”
    陈何年眨了眨眼,似乎也有些迷惑:“这……属下也不知道,拂珠带属下进来的时候,那侧门无人看守,进入别苑,也没碰到巡查的金吾卫。”
    晏泉闻言,紧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目色却越发深沉。
    吴全也好,看守的金吾卫也罢,遇到宋姝纷纷让路。
    这一切的一切,只有一种可能……她在骗他。
    她与无咎做局,想要从他口中套话。
    思及此,晏泉忽然笑了。
    他笑自己面对宋姝的心软,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死到临头竟然还会被她迷惑。
    陈何年见他笑得如沐春风,后背却生出一股寒意来。他觉得自家殿下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了。从前的晏泉总是冷着一张脸,可却从未让他觉得如此可怕过。
    陈何年眨了眨眼,大着胆子上前道:“属下侍奉殿下梳洗。”
    晏泉闻言,目光落在那盆热水上,木桶上还挂着一方干巾,是宋姝刚刚放下的。
    晏泉没说话,陈何年便当他是默认,上前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梳洗,一边低声在他耳边汇报道:“方才属下回去取药的时候已经飞鸽传书给了昆仑,有了那道入口,我们的人不日便能进入别苑。”
    晏泉的身体疲累到了极点,脑子却还异常清醒,低声道:“不必,你去找永合庄那条密线,传话给昆仑,叫他切莫多动,先派人进来试探。”
    陈何年闻言一愣。
    殿下这是不相信宋大姑娘。
    第十六章
    陈何年有些惊疑地看了床上的男人一眼。
    他为人憨直,一心钻进医术里,甚少去关心世人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
    然而如今晏泉这样说,叫他一瞬间想起京中关于宋姝和新帝的传言,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确实,如果是宋姝与新帝合伙做局想要引出殿下在景国残余的人,他今日莽撞之举很有可能造成大祸。
    思及此,陈何年为晏泉擦干头发,盖好被子,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刚走到半路上,却恰好遇见熬好了药的拂珠。
    “先生,药已经熬好了。”
    拂珠手里端着熬药的砂锅,锅里褐色的药汁正在冒着泡。
    “这药可是要现在给雍王服用?”
    拂珠双目清澈,满脸坦荡,然而陈何年想起晏泉的猜测,却万万不敢再将药交到宋姝主仆身上,只得硬着头皮道:“雍王殿下如今还睡着,不要去打扰他。待明日他睡醒,我再为他熬便是了。”
    拂珠闻言,望着自己手里冒着热气的砂锅,皱了皱眉:“那我熬得这锅……”
    “不要了。”陈何年赶紧道。
    拂珠守在炉子边上,熬了快有一个时辰,这会儿腰酸背疼的,听了陈何年的话,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将砂锅往身边一放,严肃道:“先生,这药雍王既然不喝,你又何苦让我去熬?这不是浪费功夫吗?”
    陈何年心里虽是无奈,面上也只得小心翼翼地陪罪。
    “是某的过错,没算好时间,拂珠姑娘你且消消气。”
    任凭陈何年再三道歉,一个时辰心血作废,拂珠很是可惜手里这坛子药,蹙着眉抱怨道:“先生嘴皮一张一合,倒是叫我熬断了手,跑断了腿。”
    陈何年本就不善言辞,瞧见拂珠含怒的面容,除了道歉,别的却也说不出个花儿来。
    回到了宋姝的房间里,提起这件事仍旧不满。
    宋姝安慰道:“他是病人,陈何年是大夫,你多担待些。”
    闻言,拂珠惊讶的瞧了她一眼。
    “怎么了?”宋姝挑眉。
    拂珠眨眨眼:“我倒是从没见过姑娘这般善解人意。”
    “是吗?”宋姝笑了笑,“和着在我家拂珠眼里,你姑娘我是个凶狠残暴,不近人情的玩意儿?”
    拂珠沉默一瞬,宋姝从她扑闪扑闪的眼里看出了她此时无言而衷心的附和,气笑了。
    拂珠见她笑眯眯的模样有些骇人,后背一紧,赶忙转移话题道:“刚才钱知晓来话,说是今日早上宋冉又进了万运楼,赌红了眼。他看着时机合适,已经让手下的人将饵放下了。”
    “这么快?”宋姝挑眉,“那感情好,我原说还要两三个月的工夫,没想到他倒是瘾大。”
    上一世,宋冉好赌之事被他掩藏得极好,直到宋文栋死后,宋冉身为宋家家主,竟连给亲父发丧的钱都没有。
    此事被御使大夫们上奏到了天听,闹得人尽皆知,滑天下之大稽。
    宋姝上一世从京中仓皇逃窜,将秦国夫人的嫁妆尽数留在了宋府。
    万万两的银钱,被宋冉输了个底朝天。
    后来,她甚至在边陲小镇的当铺里发现过秦国夫人嫁妆里的钗环。
    思及往事,宋姝冷笑道:“快些好,快些,我们正好行事!”
    “那钱知晓那边?”拂珠问。
    宋姝眨眨眼:“你让他先不用管了,只要宋冉进了崇余庄,自有分晓。”
    一阵寒风从窗棂吹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照得宋姝脸色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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