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丫丫乖,等明儿粮铺开门,娘抢到粮就给你熬粥喝。你且忍忍,娘的丫丫再忍一夜,明儿就有粥喝了。”
    离卫大虎不愿的地方躺着一堆母女,小姑娘瘦得脸颊凹陷,浑身无力躺着娘的怀里。听娘说明儿就有粥喝,她瘦弱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把手指伸到嘴里嘬着,在寒冷的冬夜缓缓闭上了双眼。
    明儿真的有粥喝吗?
    卫大虎转身离开,不愿去想那个或许并不太美好的结局,一个虚弱的母亲,如何能抢得过一群身强力壮的汉子?
    女子活在世上本就艰难,何况如今。
    回到和马六约好的地方,卫大虎寻了个地儿坐着,仰头望着又开始下雪的天空,深深叹了口气。
    突然好想爹和媳妇,想立马回家杀羊吃锅子。从县里回去,他便去周家村接岳母和满仓狗子,冬日里没啥事儿,都接到家中来耍,挤挤就成了,他带着满仓狗子和爹睡,叫岳母和媳妇睡。那母子三人在周家村猫冬多冷清,不如全接家里来,还热闹些。
    两头羊呢,再把两个舅舅都叫来,还有二牛一家,在“县里干活”这事儿得和他说说,这么多年的好兄弟了,遮遮掩掩反而伤感情,便是不能说山里的事儿,但也不能叫人家心里乱想。
    那本就是个憨子。
    还有柴火的事儿,一起吃顿锅子再喝上两杯酒,啥不好意思见人,说开就成,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琢磨着家里的大小事儿,时间过得老快,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卫大虎慢悠悠侧首望去,便看见马六那张贼眉鼠眼的脸,眼角眉梢是挡不住的喜意。
    成,卖挺好。
    马六跑过来,朝他使了个眼色,卫大虎起身,跟着他进了巷子,径直走过老头开门那屋,停在了隔壁。马六掏出钥匙开门,侧身让卫大虎先进去,他关门的时候扭头四下张望,见没人,这才轻手轻脚把门关上,门栓一别。
    “你是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马六张口就是邀功,“找了好几个人,有个叫老邱的以前啥皮子都收,如今却只要好皮,我带去那一包袱,他只看得上那张白狐皮,其他的都不要,我没卖给他。”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倒出两个金元宝和八个银元宝并几个碎银子。他啧啧两声,看着卫大虎笑的牙不见眼,贼兮兮道:“那张白狐皮卖了五十两,剩下那几张毛色不纯,好在皮剥得完整,一张皮子十五两,这便是四十五两,四张狐皮全部加在一起便卖了九十五两。”说到这里他眼睛都红了,羡慕红的,有本事的猎户咋可能缺银子,难怪他说买不着粮食时,他半点不慌,敢情人也就是随口问问,定是囤了粮,这回碰个运气,有就买,没有就算了。
    有本事,能赚银子,还长得高大魁梧,瞧着便不好惹,经了一遭被他摁在茅房险些吃尿的经历,他半点不敢抱着银子跑路。可不敢归不敢,挡不住他羡慕啊。
    妈的,这臭猎户怎么不算个狗大户呢?
    在心里一阵儿骂骂咧咧,马六缓了口气,继续道:“眼下有本事的人都在囤粮,这种人不咋看得上狼这种狡诈阴险的东西,更好狐皮。那些小有家资不上不下的人,宁愿留着银子走关系,世道难啊,有钱能使鬼推磨,和命相比,啥皮子不皮子的都是可有可无的物件,如今粮食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这几张狼皮卖不上啥高价。”这也是他想岔了,一连去了两个地儿,他们倒是都愿意收狐皮,但狼皮就算了,人瞅都不稀得瞅一眼,也不是啥顶级货色,就是几张杂毛狼皮,何况还有三张造得没眼看,不值得上心。
    “较为完整的三张,一张十两银子,还是我磨破嘴皮子说来的,人家原本只愿出八两。至于剩下那三张,一张六两,只能这个价了,他再不愿让。”马六掰着手指头给他算账,“统共六张狼皮,好些的三张共卖了三十两,差些的则卖了十八两,加起来便是四十八两。”
    他把桌上的银子全部拢在一起:“四张狐皮,一共卖了九十五两。六张狼皮一共卖了四十八两,全部加起来便是一百四十三两。喏,全都在这儿了。”
    卫大虎点头,伸手拿起两个金元宝,在马六的注视下,又拿了两个银元宝,最后是三两的碎银子,这便是一百一十三两。
    桌上还剩下六个银元宝,整整三十两,他没动。
    第110章 110
    ◎都死完了(修了一下纸条上的称呼)◎
    马六眼睛都直了, 见他是真不动了,一把扑过去把桌上那三十两银子捞入怀里,一边塞一边冲他笑的殷勤极了:“爹, 大哥,那几十个铜板就是我孝敬您的,您不用还了!”
    “你还惦记那几个铜板?”卫大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瞧着今晚是没打算走了,多给的自然是他的住宿费, “你认识啥会写字的书生不?帮我写两句话。”
    “啥话?”马六嘿嘿搓手,“我老爹就会写, 我也会写俩字,不过我字丑,我老爹倒是写得不错,就是……”
    卫大虎直接朝他丢了个碎银子,马六接过,直接跑到院子里冲着对面便叫道:“爹诶, 过来一下, 来活儿了!”
    ……
    卫大虎在县里足足待了三日,朱屠夫才带着他的“妻儿”登门吃酒。
    这日下起了鹅毛大雪,那家的门前一大早便有小厮出来扫雪,朱屠夫到时已临近午时。
    他身上穿着一身好料子做的新衣裳,头上戴着皮帽子,驴车停在那家门前,坐在板车上的女子很自然地把儿子抱下车。丫鬟通知了夫人和姑爷, 两位主人家亲自到门前迎接, 态度不可谓不亲。
    迎面对上大步走出来的马脸衙役, 女子乖顺地站在朱屠夫身旁, 面上带着克制的笑容,做足了随“男人”上贵客家做客的腼腆做派。
    马脸衙役也没看她,他大笑着弯腰一把抱起站在女子身边的男娃,搂在怀里和朱屠夫亲热寒暄,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他逗着和他略有两分陌生的男娃,对牵着女儿站在门口的夫人说了句什么,引得原本表情淡然的富态女子脸上立马露出笑来,亲昵地伸手捏了捏男娃的耳朵。
    那双和她相公一模一样的招风耳。
    在场三人见此面露微光,朱屠夫侧首抵拳轻咳一声,带着一脸镇定的女子被丫鬟客气迎进了大门。
    大门关上前,还能看见走在最后的马脸衙役一口亲在了男娃的脸上。而他的夫人牵着女儿走在前头,正好错过了这一幕。
    门缓缓阖上,“砰”一声,沉闷的响。
    卫大虎收回视线,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两行字,内容直白:那女子是你男人在外头养的外室,那男娃得称你一声母亲才是。
    老头字写得不错,笔画瞧着好看,但卫大虎一个都不认识,是马六念给他听的,他听完觉得很满意,一两碎银子没白花,写得非常有水准,直击重点。
    他去买了几个热乎乎的馒头,在街边儿寻了个嘬着手指头望着他直流口水的小娃,招手叫他过来。小孩儿也不怕他,小跑到他面前,卫大虎递了个馒头给他,看着他狼吞虎咽吃完,一个劲儿拍着胸口,等他缓过劲儿来,才把手头的纸条递给他,道:“你去敲那户人家的小门,然后把这张纸条递给开门的人,就说‘你家姑爷今儿把他在外头养的外室和儿子带进家门了,你把纸条拿去给你家小姐’。就这两句,能记住不?”
    小孩儿猛点头,伸手接过纸条,一脸垂涎地盯着他手头的馒头。
    卫大虎见此便又递了一个给他,小孩儿蹲在地上抓了把雪塞进嘴里,待雪化成水润了喉咙,嗓子眼没那么干燥了,他抱着馒头边啃便朝着那户人家的小门跑去。
    卫大虎站在远处,见他敲了门,不过片刻,小门便开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站在门口,小孩儿对她说了两句话,便见一只手落在腰间、瞧着是要摸铜板的丫鬟脸色巨变,骤然低头看向这个被她当做上门乞讨的娃子。
    小孩儿把纸条塞到她手里,不顾她的身后大声叫喊,一溜烟便跑没了影儿。
    卫大虎抹了一把头上的积雪,迈步走到一家面摊前,他要了两碗卤面,又叫隔壁给他做上几个炊饼送来。他从木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往桌面上一怼,双目落在那家紧闭的大门上,大掌捞过老板端上来的第一碗卤面,挑起一夹便吸溜进嘴里。
    卤面虽贵,但卤子是真香啊,待隔壁摊主的小儿把炊饼给他送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碎银子递过去,叫他再给做上二十来张炊饼包好给他送来,再把小儿找给他的铜板一半塞怀里,一半拍桌上,对老板道:“再上两碗卤面!”
    吃到第二碗卤面时,那家紧闭的大门开了一条缝,之前那个拿信儿的丫鬟从里面出来,埋头便往外头疾步走去。
    吃到第四碗卤面时,那丫鬟跟在一个富贵的老头身后,一路小跑,嘴里嘀嘀咕咕小声与他说着啥。而在他们身后,跟着两个体态健壮的汉子,他们护卫在老头身旁,瞧着是府上的护卫。
    四人一路疾行,走到门口时,老头的脸色已黑沉如墨。
    最后一筷子面下肚,卫大虎起身,拿上用油纸包裹好的炊饼便起身离开。
    回到马六家,背上用麻袋装了满满一篓的麦麸,麦麸本轻巧,但落在肩头却不是那么回事儿,老重了。他花了大价钱买的粗盐和药材都在里头,最上面甚至还放了一袋粗粮面粉。相比进城,出城检查没那般严格,卫大虎也不咋担心,这般放是马六强烈要求的,甚至因为麦麸能吃,乡下都是麦麸混着米煮粥,他还小气吧啦斤斤计较直捻手指,还有这个背篓,愣是气得卫大虎反手便朝他丢了一两银子。
    拿去,都拿去,日后江湖不见,你自安好罢。
    背上花几十两买来的大量粗盐和药材,卫大虎离开了马六家。
    出了巷子,他又去对面街上买了不少馒头,在付账时,几个官爷从另一条街挎着刀小跑过来,为首的官爷长着一双阴狠的三角眼,他们所到之处,百姓无不避而远之。
    刀鞘撞击的声音沉闷冷硬,脚踩雪地的急促让人心惊。
    卫大虎叼了个馒头在嘴里,像一个好奇心旺盛的莽汉,一路慢悠悠跟在官爷们身后,直至走到他之前站过的地儿。
    卤面摊子的老板还记得他,见他也被那户人家的动静吸引来,连连摇头道:“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那府里的姑爷就没了。那家姑爷可是个官爷啊,你看,连衙门里的同僚们都来了……”
    “咋地,死的蹊跷?官爷来查案呐?”卫大虎故作不解。
    “哎哟,咋可能上他家查案,你是不知他家是什么人?”面摊老板看了眼周围,见大家伙都被那家的动静吸引去,他以手挡唇小声道:“那可是咱们主簿大人家的亲戚!就他家那姑爷,你当我为啥说他是姑爷,全因他是个上门入赘的赘婿,生的娃都得跟着夫人姓。那群官爷哪里是上他家查案,顶多是走个过场,死的毕竟是衙门的人。”
    至于蹊跷不蹊跷,哎呦,他们老百姓哪里懂得那些,就看那家人是啥态度呗,若是闹大要查案,那定是有蹊跷。若是啥事儿都没有,悄无声息埋了,蹊跷?什么蹊跷?
    蹊跷不了一点,就是突发急症人没了。
    卫大虎深深看了面摊老板一眼,这世上有多少蠢货,便有多少明白人。有些人自作聪明,把别人的脸面尊严踩在地上随意践踏,还洋洋得意,自以为能瞒天过海。
    却不知一朝事发,他有几条命来承受他人的怒火?
    猫有九条命,人可只有一条,丢了就没了。
    官爷们一来一往,不到半刻钟。
    待他们前脚刚走,那府上的后门便抬出三卷破席,一个壮硕的家丁赶着驴车,顶着风雪出了城门。
    卫大虎跟在他身后,一路顺利出了城。
    飘扬的白雪像摇动的丧幡,大雪迷人眼。都说老马识途,尽忠职守的驴也是如此,它的蹄子踩着厚重积雪,驮着它的主人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叮当,叮当……
    板车上的破席被颠簸散开,露出一只胖嘟嘟的手腕,挂在小娃手上的银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响。
    叮,当。
    【作者有话说】
    对峙的场面没写,只以旁观者的角度结束了这场纷争。
    第111章 111
    ◎啊啊啊啊好冷的天啊◎
    走山路的卫大虎和走大路的驴车几乎同时到达定河镇。
    驴蹄子踩着风雪, 路过镇子半刻没停,它似真能找着家般,不需家丁驱赶, 自个便晓得往前走。
    朱家在长桥村,离周家村不远,卫大虎从山上下来,便一路跟在驴车后头。赶驴车的家丁瞅了他一眼,没看出啥不对来, 除了身高体魄有别于普通的乡下汉子,脚下那一双造得都快露出大脚趾的旧棉鞋就和泥腿子没啥两样, 没什么值得关注的。
    家丁冷漠收回目光,手头鞭子一抽,驴挨了疼,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驴车驶入通往长桥村的泥泞小路,乡间小路难走,深一个坑浅一个坑, 愈发颠簸, 积雪已有半指厚板车上,卷起的破席不知何时全部散开,露出三具身子已然僵硬的尸体。
    大雪纷飞,乡下却少有躲在家中窝着烤火的,这两日雪下的大,除了清晨,傍晚也有不少人家搭着梯子扫屋顶的积雪, 怕的就是晚间雪不停会压塌房屋。
    住在村头人家看见驴车进村, 晓得这是朱屠夫回来了, 他们村就朱家有驴车, 往日朱屠夫便赶着这辆驴车进进出出好不威风。村里人人都羡慕朱老汉和他婆娘生了个有本事的儿子,小时候没看出朱老大有啥出息,矮壮矮壮一个,干活儿还爱偷懒,十来岁了,地里的活儿都丢给老子娘和妹子,一看就是个没出息的懒汉。
    可你猜怎么着?还真是,有本事的人瞧不上这一亩三分地,他不爱干农活,学别人跑去外头闯未来,还愣是叫他给闯出来了,不但在外头认识当官的大老爷,自个还在镇上开了个猪肉铺,有赚不完的银子不说,一日三顿餐餐都有肉,连家中那两间泥土房都翻新重建,如今村里最阔气的便是他家那几间砖瓦房。
    建了房,买了地,娶了妻,生了子,日日忙活生意,结交县里的大人物,十里八村谁说起朱屠夫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本事人呢……
    临济过年,家中养了肥猪的这些日子都往朱家走得勤,今儿你送鸡蛋,明儿我拧一篮子菜,伏小做低哄着朱家老两口,为的便是指望朱屠夫上门收猪时价格高上那么几分。
    因着他背靠官爷,连镇上另一家开了几十年的猪肉铺都不敢和他掰腕子,何况是村里人,十里八村,除了他朱屠夫,就没有第二个杀猪匠敢在他的地盘上收猪抢生意,这些大家伙心里都有数,也没人愿意得罪他,为的便是过年卖猪多赚几个铜板。
    故此这家汉子看见驴车进村,连忙把手头笤帚一扔,从竹梯上下来,冲堂屋里的爹娘道:“朱屠夫回村了,娘,你收拾几个鸡蛋,我给朱老叔送去。哎哟,赶紧的吧你,别磨磨叽叽的了,那可是个贵人,人家忙着呢,今儿跑县里,明儿在镇上,下回他再回村怕是得过年了!”
    他娘不情不愿去屋里捡了十来个鸡蛋,把篮子递给他,嘀咕抱怨:“年年往他家送多少东西,也没见他来拉猪的时候多给几个铜板,咱家攒几个鸡蛋容易吗?墩子昨儿便念叨着要吃鸡蛋,你这个当爹的都舍不得,要留着送去朱家,自己的儿子都不心疼,满心满眼都是捧他人臭脚……”
    汉子一听,气得把篮子猛地一拽,再不愿和娘说一句,扭头对爹道:“您听听娘说的是啥话,我这么做为的是啥?你当我愿意捧别人臭脚,那你可晓得那些没哄着朱家的人,你去问问,他家猪圈里的猪卖价多少!”他怒气冲冲说完,没看爹娘难看的脸色,顶着风雪便一路疾驰去了朱家。
    和他一般想法的村民不少,就这么一会儿,便看见好些个人和他一般朝着朱家走去。
    年年都是如此,平日还罢,临近年关,村长家都没朱家人气旺,就如汉子的娘所言,年年往朱家送多少东西,平日里又帮着他家干多少活儿,他们能得多大的好处?
    得不着!半点好处都落不着!
    可即便如此,也多的是人上他家献殷勤,在村里,甚至外头,唯一不把朱家放在眼里的全是家中没养猪的人家,但凡你家中养着肥猪,你只要想卖,就不得不讨好朱屠夫。得罪了他,他若不愿收你家的猪,那便没人敢在这个地界和他对着干,你家的猪要么留着自家吃,要么只能便宜卖给他。
    他们长桥村的人好歹占了个同村人的好处,只要不是得罪了朱家人,便是价格抬不上去,朱屠夫也愿意高抬贵手不压价。所以汉子他娘说什么“没多给几个铜板”,汉子气得眼皮字浅,只心疼那几个鸡蛋,却没想过他心里能好受?送礼还得弯着腰排队呢,他干的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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