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食也是在路上吃的,继续啃饼,到山下时也不觉得饿。
    到家第一件事儿,卫大虎便围着院门转了一圈,没有泥巴印,也没有被扒拉过的痕迹。
    开了院门,他身后的陈二牛等人熟门熟路进去,如今再看这间山下小院,再不是“去大虎家”串门的感觉,更像是回家。一个两个进去便一屁股坐在屋檐下,无论第多少次下山,都累,累得很。
    卫大虎把堂屋钥匙丢给满仓,自己则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屋檐下的柴垛没少,后院捆得整整齐齐的树杈子也还在,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村里人安分得有些不合常理啊。
    不是他把人想的太坏,而是接触了十多年的人,他们啥尿性他能不知晓?邻居吃个肉都要把孩子赶到别人家门口拍门哭闹讨肉吃的人,没便宜占时都要想方设法占便宜,有便宜占时,四条腿的狗都跑不过他们。
    像眼下这种危及性命的大事儿,他们咋可能任由他“躲在”山下,不然李大郎咋提出让他们家搬去村里,就好比林老头,土匪进村他住村头首当其冲,而他家住的都不是村尾了,是最安全的山脚下,可以说是躲在村子身后,有啥动静能第一个逃命。
    就他们那群小心眼子,他不乐意领头巡逻保护村子,定然会闹得把他家给掀了,下山之前他都以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琢磨着若是见到一个被砸得稀巴烂的院子,他该咋生气,该去抢多少东西回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连垛柴火都没少。
    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
    坐在屋檐下,卫大虎看着村子方向,沉吟片刻后,对陈大石道:“大哥,你带着满仓去村里瞅瞅现在啥情况,我心里不得劲儿,老觉得他们安生过头了。”
    “怀疑他们肚子没憋好屁?”陈大石立马起身,他劈了几日大刀,行事说话愈发向悍匪靠拢,他顺手便抄起背篓里的大刀,如今这把刀他使得最顺手,就和婆娘一样,都有些离不开了。
    卫大虎都无语了,伸脚踹了他一下:“叫你去打听情况,不是让你去吓唬人,你拎把大刀算咋回事儿?回头人家把你当土匪收拾,或问你这把刀哪儿来的,你咋说?你去抢土匪了?”
    如今十里八村谁人不知啊,只有土匪手头才有大刀!
    “我,我这不是没想这么多么。”陈大石嘿笑挠头,不敢说心里多少有点想抖威风,尤其想去里李家人面前晃一圈,甚至还想捅李大郎那阴着坏的玩意儿一刀。
    当初他婆娘骂他婆娘孤煞命克亲娘老子,俩人还因此干了一架,后头他仗着朱屠夫抖威风,风水轮流转,如今朱屠夫死了,该轮到他抖威风了。
    不过大虎不让,陈大石心头一阵儿遗憾,只能把刀放回去,拉着背着弓箭的满仓便去了村里。
    他是土生土长的大河村人,对那群人的德行比大虎还清楚,故而他没走大路,而是靠近村子时带着满仓绕进了山,村子后头那座山他熟悉,从小跑到大,拾柴捡菌子套笼子啥的都在这里,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也是遇巧了,他刚和满仓刚抄小道进山,便看见他邻居那一大家子在哼哧哼哧挖坑,哦不,准确说是在挖地窖。
    邻居一家也没想到他们居然从另一条道上来,听见动静,两边儿人都吓了一跳。
    “你们在干啥?”陈大石先声夺人。
    “卫大虎又带你们几家人去哪儿发财了?这回不得了啊,咱们忙着防土匪躲兵爷,你们倒好,日子过得美哟,真潇洒啊,咱还邻里邻居的,你们吃上大肉也没见给我们留口汤和。”邻居妇人杵着锄头休息,张嘴便是一通酸话。
    咋不酸呢?有个本事亲戚就是让人羡慕得眼睛发红,以前的李家,现在的陈家,村里就没有不嫉妒的。
    以前日子好过,家里养了猪,还得巴结李家人,捧他家臭脚才能把年猪卖出去。
    如今日子不好过,可别说养猪了,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不但日日担心土匪进村抢粮,还得防着兵爷进村抢人。
    “啥兵爷?”陈大石目光一闪,看向他们挖的地窖,入口不大,也不咋宽敞,但很深,瞧着……不像是挖来藏粮食的。
    他扭头看了眼四周,这里离村子算不得多远,地儿也不隐蔽,他们青天白日在这里挖地窖,村里人咋可能不知晓?定不是藏粮用,那便是……
    他心头猛地一跳,四肢瞬间发凉。
    “啥兵爷,还能是啥兵爷?这世道真是不让人活了,土匪前脚下乡抢粮,后脚兵爷们就要来抢人,说那什么王爷发布的征兵令,外头这会儿正在打仗,打得热火朝天的,咱青州死了不少人,兵不够了,家家户户年满十三的男娃、四十五以下的汉子,甭管多少个,全都得去服兵役!”邻居妇人骂骂咧咧,骂完又抹眼泪哭,一边哭一边挖土。
    她都不知道外头咋又开始打仗了,不是几十年不打了么?现下咋又打起来了,谁跟谁打啊?咋不是皇帝老子发的服兵役,而是啥狗屁王爷?
    兵爷下乡下时,十里八村的人的吓到了,有好些个壮年汉子当场便被兵爷们捉了去,甭管人家爹娘跪下如何哭求,敢“抗命不遵”,兵爷当场便抽刀子要杀人,那是真要杀啊,凶神恶煞和土匪有啥两样!
    相比害怕土匪,他们更畏惧当官的,尤其是腰上别着大刀的兵爷,一身煞气,手头上沾过命的人,比年年下乡来催缴粮食的县衙衙役还吓人。
    除了被当场抓走的那些汉子,也有得了信儿逃掉的,她家就是其中之一。如今十里八村的人都没心思顾什么土匪了,家家户户都在挖地窖,就防啥兵爷们啥时候又下来抓人。
    他泥腿子啥都不懂,就晓得那狗屁征兵不对劲儿,不能听,那玩意儿有问题!
    只听过一户出一人,没听过连还未成年的娃子都要被拖去当兵的。四十五岁的汉子是个啥概念?能活到这个岁数都能被说上一句高寿了,都是当爷的人了,头发不说花白,起码白了一大半,都开始掉牙齿的年纪还要去服兵役,说里头没鬼,谁信啊!
    今儿天气还成,陈大石站在原地,却是控制不住打起了摆子。
    满仓也吓得有些瑟缩,他伸手拽了拽大哥,没必要去村里打听情况了,走吧,赶紧走。
    陈大石回过神,带着他便要原路折返,那妇人突然想到啥,回头道:“那个啥,你妹子前头差人来村里,敲你们两家门都没人开,瞧着是有啥事儿,那人怪着急的。”
    她当然不是好心提醒,就是瞅那人着急忙慌的样子,指定是出事儿了。
    大家伙日子都这么难过,凭啥他们啥都不愁?
    她一脸幸灾乐祸,出事儿才好,最好是出大事儿!
    谁都别想好过!
    第139章 139
    ◎她是我表姑啊◎
    卫大虎他们刚把东西拾掇出来, 陈大石便带着满仓回来了,那脸色白得不正常,额头冷汗淋淋, 一看就不对劲儿。陈二牛都吓着了,连忙迎上去:“咋了这是?可是村里出啥事儿了?”
    陈大石手指头都在痉挛,见大虎也在瞅他,他苦笑一声,恨自己不争气, 听到这消息就双腿发软,他都不晓得自己是咋走回来的, 见所有人都在瞅自己,他也没卖关子,一抹脸把之前在后山的事儿说了:“与其说是征兵,不如说是直接抢人,要全家汉子都去战场上送死。”
    往年服徭役一户也就出一个男丁,便是前些年打仗也没听过征兵一户要出好几个汉子, 顶了天这户男丁战死沙场, 回头再出一个顶上去。哪有像这回,都不是顶不顶上的问题,是你家有多少个符合征兵要求的汉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上。
    不让人活了,真的不让人活了。
    陈大石咋可能手脚不凉,若是按照这个要求来, 他和二弟甚至还有他爹都在被征的范围里, 他们家三个壮年男丁全都要去打仗。还有二叔一家, 二叔和三石, 没有一个跑得脱。
    陈二牛亦是脸色一变,肉眼可见慌了起来,他家虽然就他一个符合要求的汉子,但他不能被征走啊,铁牛还没长大,他若是死在战场上,他婆娘眼睛得哭瞎。
    陈三石更是吓得脸色苍白,不由看向大虎哥。
    卫大虎瞪了他们一眼,忍不住骂道:“你们怕个屁啊,你管他征不征,跟你们有啥关系?我带你们上山建房子是闹着玩儿不成,一开始就和你们说过外头的情况,征兵打仗是迟早的事儿,如今不过是落实了。”
    如今怕是十里八村的人都在满山挖地窖藏人,那群人老成精家伙定然觉察出不对劲儿来,没得这么征兵的,这不是征兵,是打着征兵的幌子明着抢人!大家伙没这么傻,也没人想去送死,兵爷许是也知晓,所以在第一次下乡的时候,趁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第一时间便把“符合征兵要求”正当年的汉子们扣押了。
    兵爷们拿着鸡毛当令箭,给抢人披上了一层名为征兵的遮羞布,他们也不敢惹起众怒,外头在打仗,他们青州的王爷自然不希望自己管辖的地界民众□□。所以征兵这事儿,真就是他们下乡一趟,运气好的能躲就躲过了,运气不好的正好撞到人眼皮子底下,兵爷当场就把你拉走。
    眼下家家户户都在挖地窖,就是打着兵爷一下乡,家中汉子就全躲山里去,等人走了再出来的主意。
    若是兵爷态度强硬,拿着大刀进村,把着户籍让每户出人,这群泥腿子许是还真不敢反抗。但这些所谓的兵爷怕是心里明白“征兵”到底是咋回事儿,这不是朝廷征兵,而是他们家王爷征兵,说得好听点是“兵”,说得难听些就是他的私人部曲。
    王爷没资格豢养私兵,封地只有食邑,只有尊贵,其他啥都不能有。
    所以征兵这事儿,说穿了只能哄哄老实人,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能想明白是咋回事儿,只要不是朝廷征兵,那你就可以不应征。当然,前提是你膀子够硬,不然面对兵爷,你别不过他腰间的大刀,那你说啥都没用。
    村里人只躲,没想过反抗,就是这么个原因。
    心里门清,但不敢说出来,更不敢质疑,被抓去只能怪自己运道不好,再不敢抱怨别的。
    想明白这点,卫大虎心里轻松得很,他嗤笑一声,冷声道:“什么狗屁征兵,啥都不是。”
    “就算心头早有准备,突然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慌得很。”陈大石哭丧个脸,觉得自己怂,和那软脚虾一样,腿都软了。
    “大虎,咱赶紧进山吧。”陈二牛急得直挠头,东西都收拾好了,一人一担再背个篓就差不离了,他不怕土匪,但有点憷那什么兵爷,他怕被拉去打仗,一点都不想在山下多待。
    卫大虎点头,伸手招呼上兄弟们:“这一趟走完就差不多了,兵爷下乡征兵反倒闹得土匪不敢冒头,藏在山里的粮食应是安全,回头慢慢运就成。”
    一群人便去担粮,陈大石却坐着没动,犹豫了下,他看着陈三石道:“还有件事儿,那妇人说大丫差人回娘家,报信那人瞧着面色有些着急,许是有啥急事儿,”
    陈三石下意识去看大虎哥,气得卫大虎反手就是一巴掌呼在他后背上,骂道:“那是你亲姐,你看我干啥?”都说姑娘家嫁人后,娘家兄弟就是依靠,就陈三石,丫的老大年纪娶不着媳妇也就算了,还半点不顶事儿,自个亲姐差人回娘家报信,他第一反应居然是瞅他。
    瞅他干啥,便是有个啥,要上门讨公道还是撑场面,都要他这个亲弟站在前头,他们这些堂表兄弟只能在后头压个场子。
    “那人有没有说啥事儿啊?”他大虎哥劲儿老大了,陈三石被抽得嘶嘶吸冷气。
    “就是没说我心里才不踏实。”陈大石叹了口气,只觉得脑瓜疼,还有两分为难,若是平日,听见大丫差人回来,他这个当大哥的二话不说就带着兄弟们上门问啥事儿了。可眼下家家户户都在躲征兵,他想到出村就忍不住打摆子。
    大丫婆家在小沟村,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可这怕的不是路途遥远,而是路上会遇到兵爷被抓走。
    陈三石闻言有些犹豫,他私心是想去小沟村看看情况的,他和姐感情好,他姐又向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没啥事儿从不往娘家递信儿,这差人回来还是头一遭,肯定是遇到啥事儿了,连本人都没法回来。
    土匪怕兵爷,兵爷只抓汉子,眼下妇人家反倒是最安全的,若真有啥事儿,她咋自己不回来啊,咋还差人回来?
    他心头担心得很。
    陈三石握紧拳头,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眼大家伙,狠了狠心道:“我想去小沟村看看我姐,我一个人小心些就成,若是没啥事儿就尽快回来。”他也不好意思叫他们等他,这一来一往还不晓得要耽搁到啥时候,于是看向满仓,“满仓,你记住路了没?若是记住了,明儿你辛苦一下,下山来接接我呗?”说这话他很不好意思,他方向感不咋样,看哪棵树都长一个样,进了山就是个睁眼瞎,身边没熟悉的人,他连林子都不敢去。
    满仓下意识点头,点完扭头瞅姐夫。
    卫大虎看了眼天色,问道:“满仓确定记住路了?”
    满仓觉得自己差不离了,于是很自信点头:“记住了。”
    “成。”卫大虎也没废话,直接安排,“你带大哥他们回家,三石和我一起去小沟村。”说完,他顺手捞了块不知道谁家的破布把刀缠上,然后丢到一个空背篓里,使了个眼色叫三石背上。
    见他们就这么走了,陈大石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会儿是腿不软人不抖了,连忙追到院外:“我们不用去吗?人多才有气势啊。”
    吴家人丁兴旺,家中兄弟姊妹多,若真有个啥事儿,他们两个算啥啊,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们淹死。
    卫大虎却没听他咧咧,他带着三石进山抄小路,经过那家人挖地窖的地儿,就看见几个汉子哼哧哼哧挥舞着锄头,那妇人在旁边骂骂咧咧抹泪刨土,见着他们,她顿时跟被卡住喉咙的鸡似的,立马就不吱声了。
    “来报信的长啥样?”
    没闹头脑的一句话,那妇人却听懂了,她脸色变来变去,若问她的是陈大石,她没准就瞪回去了,可这人是卫大虎,只是站在她跟前她都觉得呼吸不畅快,只得不情不愿道:“一个长得怪寒碜的姑娘,皮肤老黑了,十里八村就没这么丑的,保管你一眼就认出来。”
    卫大虎点头,道了声谢,带着陈三石便走了。
    一路没停,只走山路肯定不成,有些道太绕了,只能走小路。陈三石时时刻刻战战兢兢犹如惊弓之鸟,一脸防备看着四周,若是有个啥动静立马就能往山里跑。
    但这会儿别说人,连只鸟都没有,路上安静得有些过了头。
    山路小路岔着走,中途途径了好几个村子,卫大虎敏锐地发现每个村子都有人放哨,人人都像被拉满的弓,崩得紧紧的。看见他们这两个生面孔,就一脸戒备瞅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出老远,落在身上的视线才消失。
    卫大虎还罢,陈三石却出了满背冷汗。
    就这般走了一个多时辰,到达小沟村时,陈三石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还好没遇到兵爷,可算是安全了。”鬼知道他这一路提心吊胆有多害怕,可算是能喘口气了。
    “那人你有印象没?”卫大虎却没第一时间进村,拉着他找了个地儿蹲着,从远处望去就和俩不讲究的人原地拉臭般,倒是不咋招人注意。
    “啥人?”虽然不晓得都到了地儿,咋还休息上了,但陈三石一向是以他大虎哥为首,抱着背篓蹲下。
    “姑娘,黑。”至于啥丑不丑的他没说,你眼中的丑,指不定就是别人眼里的美呢。
    陈三石努力回想,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往年他跟着爹娘一道来看姐姐,每回都能看见一个担着柴火或背着猪草的姑娘,她就挺黑的……当时他多瞅了两眼,还被她给瞪了呢,怪凶的。
    卫大虎听完沉吟片刻,道:“你知晓她家住哪儿不?”
    陈三石哼哧哼哧,脸都有些红了,卫大虎瞧见屈指叩了他脑门一下,笑骂:“别瞎想,和你说正经的,咱现在啥都不清楚,就这么上门就是两眼一抹黑,还不是别人说啥就是啥?你姐啥性子你不晓得,若是小事儿咋可能回娘家叫人?咱好歹问问知情人啥情况,既然大丫姐叫那姑娘来递信儿,说明信任她,她肯定晓得,咱问清楚再做打算,不能被吴家人牵着鼻子走。”
    陈三石忙不迭点头,道:“她家就住村头,进村后直走靠右第二家,她家只有她和她娘两个人。”
    这么清楚?这下换卫大虎多想了,盯着他:“你咋连人家几口人都知晓?”
    陈三石憋红了脸:“她长得黑啊,在小沟村也是个名人,村里小娃和我说的,她爹死的早,她从小和她娘相依为命。她娘好像是个接生婆,娘俩日子过得还怪滋润呢,她娘接生手艺好,经她手的娃子身体都康健,据说没有一个夭折的。我姐头胎就是她接生的,外甥身体可好了,从小没生过啥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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