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站在门口,一连叫了好几声公主也没人应。
    他估摸着兴许是沈若怜泡得太舒服睡着了,而秋容又去了别处,便不打算再叫她,想着自己快去快回,路上也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打定了主意,才转了身,身后房间中忽然传来一声什么东西落地的闷响,声音不大,在这安静的院中却异常突兀。
    裴词安脚步一顿,心里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急忙又倒了回去,一边敲门,一边大喊公主。
    可门里面除了方才那一声之外,又恢复了安静,根本没人应声。
    裴词安心里着急,又不能贸然踹门闯进去,在门口喊了片刻,他想了想,立刻掉头往院外疾走出去。
    -
    裴词安方才喊那几声,晏温在隔壁院子也隐隐听到了,他正和秋容一起打算出去看看的时候,裴词安已经闯了进来。
    晏温心里猛地一沉,“何事?”
    裴词安神色焦急,来不及走到跟前,匆匆对着太子行了一礼,急道:
    “公主、公主似乎不太好!”
    晏温联想到方才裴词安的叫门声,心里瞬间明白过来。
    他下颌猛地一绷,眼底骤然浮起一丝沉色,看了秋容一眼,冷静道:
    “你先回去,给公主裹好衣裳,孤随后就到。”
    秋容早已慌得六神无主,听了晏温的话,立刻应下,急匆匆跑了出去,连出门时带倒了门边立着的扫帚都没察觉。
    见裴词安也想随秋容一道过去,晏温沉声叫住了他,“裴卿,你且等等。”
    裴词安脚步一顿,随即明白过来,心底不由觉出一丝唐突。
    他无声地扯了个苦笑,暗道自己失态,捡起那支扫帚,乖乖退了出去,等在门外。
    吩咐完一切,晏温转身走到里间。
    老大夫正从孙婧初手腕的穴位上收着针。
    “公主怎么了?”
    孙婧初已经醒了过来,只是脸色还十分苍白,说话声音也十分虚弱,微微凝起的秀眉竟瞧着有一种雨打海棠的脆弱美。
    晏温站在门边,压着眼睑,晦暗不明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定定看了她一瞬,却并未对她的话做出回应,转而看向老大夫:
    “劳烦老先生随我去隔壁走一趟,舍妹情况似乎不太好。”
    太子的语气敦和恭谦,说出的话也平易近人,然而细听之下,却能察觉出那平和语气中流淌的威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忧。
    老大夫是寺庙里的道医,医术斐然,脾气却倔得像头驴,平日里便是天王老子来请他看诊都要看他心情。
    可他偏偏打心底里敬重这位品貌高洁的太子殿下,在他面前丝毫没有拿乔,听他说完,急忙整了药箱快步走到门边,恭敬道:
    “殿下前头请。”
    晏温温和道:“有劳了。”
    说着,不再耽搁,转身便带着老大夫离开。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朝里看了一眼,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对孙婧初道:
    “你且好生休息,不用跟来。”
    说罢,匆匆下了台阶。
    裴词安见他出来,急忙跟在他身后一起朝那边走。
    走到隔壁院子门口的时候,晏温脚步放慢了一下,对跟在身后的裴词安道:
    “孤想起孤的手串落在了碧落阁,可否劳烦裴卿帮孤取来?”
    碧落阁便是方才孙婧初的院子。
    裴词安闻言面上浮现一抹诧异,随即视线看向他的手腕,见他手腕处那串他常戴着的紫檀木手串确实不在。
    “好,待臣看过公主——”
    “现在就去。”晏温打断他。
    他很少有对臣下表现出这般强势的时候,基于他的威仪,他只需要温和儒雅地开口,便已没人敢忤逆。
    可这次他的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沉冷和锋利,好似收不住情绪一般。
    裴词安一哽,定在原地,飞快看了他一眼,默默低头应“是”。
    裴词安走后,晏温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已经全然将身为太子该有的仪态抛诸脑后。
    他疾步朝房里走去,待到进到盥室的时候,秋容已经给沈若怜密密实实裹好了衣裳,又在衣裳外面多加了一层披风。
    沈若怜是在浴桶中晕倒的,秋容一个弱女子自然不可能将她抱得起来,只能尽可能将衣裳给她裹严实一些,等着太子或裴公子来将她抱出来。
    晏温进去的时候,眉心重重跳了一下,在潮湿而暧昧的空气包裹之下,他心底忽然涌起一丝莫名激烈的情绪。
    那种情绪丝毫不受他控制,快速窜起又迅速消失,仿若一根儿绣花针射穿了心脏。
    他不动声色地用舌尖舔了舔牙齿,上前两步,先是探了下沈若怜的额头,随后将她连人带衣裳从水中捞了起来。
    将她抱在怀中,他才察觉,原来小姑娘这么轻这么软。
    他匆匆扫过她的脸,紧了紧手臂,脚步沉稳地将人抱回外间。
    她的衣裳印在他胸前,将他才刚换好的干衣服又染得湿透,她同他交换着体温,他发觉她身上烫得吓人。
    不知怎的,晏温觉得自己也跟着烫了起来。
    他顾不得多想,急忙将沈若怜放在外间榻上,吩咐秋容替她收拾一番,自己则出去,和老大夫一起等在外间。
    没出片刻,秋容开门,说给公主收拾好了,晏温急忙带着老大夫一同进去。
    裴词安将手串取回来的时候,老大夫正在给沈若怜施针,他放轻步子走到床边,见她面色潮红,嘴唇却毫无血色,心里不由一阵担忧。
    他走上前,将手串恭敬递到晏温跟前,悄声道:
    “殿下,手串取来了。”
    然而他说完,等了好半晌,迟迟不见人回应,裴词安有些疑惑,忍不住抬头看向太子。
    只见太子眉头紧锁,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的沈若怜,浓墨重潮的目光按捺在眉弓的晦暗之下。
    看到他的样子,裴词安心里猛地一跳,一股凉意窜至头顶,他又试着唤了一声“殿下?”
    这回晏温听到了。
    他回过头来看向他,眉眼温和,面容虽隐有担忧却仍保持着一贯的平稳和沉静。
    他接过手串,同他道谢,并主动起身,将最靠近沈若怜的位置让出来,缓声同他说:
    “你看看她,孤去换身衣裳。”
    裴词安这才注意到,太子胸前的衣裳湿了一大片,显然是方才他抱她出来时候弄的。
    一想到他抱她出来,裴词安方才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扫过晏温腕间的手串,甚至不由开始多想,若是方才在湖边的时候,不是他离公主最近,若是他和他离公主一样近,那太子还会允许他去救公主么?
    毕竟那是湿着衣裳肌肤相贴。
    裴词安心里狂跳不止,忍不住又觑了眼太子,见太子面色坦然,眼神平和,眼角眉梢都写着光风霁月四个大字,他又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兴许太子方才那神色只是太过担忧妹妹,亦或是他自己一时挂心沈若怜所以看错了。
    况且一见他过来,太子还主动将位置让给他。
    太子自来克己复礼,不欺暗室,又怎会是那等人。
    思及此,裴词安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实在太过荒唐,心里不由又为自己那阴暗的想法而对太子心生愧疚。
    到底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老大夫替沈若怜施完针后,起了身,对裴词安道:
    “公主是着了凉发了热,呛到肺里的污水又未及时咳出来,这才导致晕厥,不过如今已无大碍,老夫先去开服方子。”
    裴词安听说沈若怜肺里呛了水没咳出来,心里暗暗自责自己的粗心,听老大夫她如今没事,又不由松了口气。
    他对老大夫行了一礼,“有劳了。”
    秋容送老大夫出去,裴词安重新坐回床边,盯着沈若怜看。
    她的眉头紧紧锁着,好似十分痛苦,除了脸颊上的两坨潮红,其余地方都是渗白一片。
    裴词安心里不舒服,很想上去摸摸她的小脸,将她的眉头抚平。
    可他到底忍住了,如今他只是得了太子的口风,真正定亲的六礼还要等回去才能走,他断不能在此刻趁她昏迷唐突了她。
    静坐了没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沉稳而有节律的脚步声,裴词安忙站起身。
    -
    沈若怜迷迷糊糊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六岁那年,自己刚到东宫那阵子。
    四周暗沉沉黑压压,寂静无声,朦胧中仿佛陷入了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那团黑灰色的雾霭徐徐散去,眼睛里有橘黄色的光透进来,感知也慢慢回笼。
    她渐渐的感觉到自己肺里和喉咙口火辣辣的疼,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眼皮沉得似有千斤重。
    她吃力地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一丝音节。
    又过了许久,耳畔有了些声响,意识又清晰了一些,她感觉到有人在她的眉上轻抚。
    冰凉的指腹一下下似羽毛般,落在她眉心,她觉得舒服,肺里和喉咙里的火辣好似也得到了缓解,不由舒展了眉心。
    慢慢的,那抚在她眉心的手指缓缓绕着她的眉眼勾勒了一圈,之后又沿着眼尾一路向下,最后那冰凉的、似有若无的触碰来到她脖颈上,流连片刻后在她颈侧消失。
    沈若怜的意识尚且还处于混沌,但面颊和颈侧的触感却分外清晰,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指腹所到之处,自己突突狂跳的脉搏。
    仿佛置身在下了一个月细雨的江南,整个世界都雾蒙蒙的。
    而在这片混沌氤氲的潮气中,她狂跳的脉搏就像檐下的水滴,“滴答”“滴答”清晰尖锐地落在青石板上,每一滴都掷地有声。
    渐渐地,水雾散去,阳光从云后露了出来,沈若怜动了动,缓缓掀开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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