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殿下,王家村一共七十四人,其中孩童十八人,少年十人,老人三十人,所有人中妇女二十九人,这次受伤的?有十五人,十人轻伤,五人重伤,重伤中有四人是一家人,主要是洪水来时房屋倒塌所致,另外还有一人,是逃跑时摔倒,腹部恰好插在了一枝树枝上。”
    晏温微蹙了下眉,视线轻扫过裴词安和李县丞,语气沉稳,“裴卿和县丞辛苦了,所幸王家村人不算多?,现下召集了多?少淮安县百姓?”
    “目前只叫了二十人,十五名男子,五名女子,包括——”
    裴词安顿了一下,眼?神又扫向?沈若怜,“包括沈姑娘。”
    “唔。”
    晏温轻轻颔首,“孤随你?们进去看看情况。”
    说着,他转头看向?沈若怜,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软意和温度:
    “那就劳烦沈姑娘先去照看那些妇人,孤让李福安陪你?过去,他就在门口守着,若是有任何需要,你?找他便是。”
    沈若怜低着头,十分乖顺的?模样,软软道了声“是”。
    废弃的?寺庙后面有个大?殿,王家村没受伤的?百姓就被安置在这里,而再靠后面的?厢房则安置了一些受伤之人。
    晏温刚一踏进大?殿,那些百姓的?目光便齐齐朝他身?上看了过来。
    他们见他身?着华服,而他们一贯最为敬重的?县丞以及京城派来的?大?官都跟在他身?后,霎时便明白了他的?身?份。
    晏温在民间?极负盛名,百姓们都知道他是一个真正为民的?好太子,此刻见了他,大?家甚至连方才经历过家园被毁之痛都忘了,面上纷纷呈现难掩的?激动和崇拜神色。
    然?而却没人敢上前,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有些畏惧天家威严。
    倒是晏温在门口停了一瞬,视线扫过在场众人,蹙了下眉,最终面含关切地走?到一个老者身?边,也不顾地上的?脏污和枯草,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住了手中的?动作?,视线齐齐落在那金尊玉贵的?太子身?上,就见他微蹙着眉,伸手覆在那老者的?手背上,语气里隐含关心?,温和开口:
    “老大?爷,您若是有什么不适,随时同他们开口,县城里的?大?夫都在这里十二个时辰轮守着。”
    说着,他抬起头,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没有任何一丝高高在上的?姿态,语气平和同众人道:
    “孤是大?燕朝的?太子,孤知道你?们刚刚失去家园,流离失所,蜗居在这废庙中,定?然?觉得生活没了指望,不过你?们放心?,既然?孤在此,便会和裴大?人以及李县丞一起,一力帮你?们渡过难关,待到洪涝过后,孤和你?们一起重建家园。”
    他的?声音平和,语调也不高,但说的?每一个字,回荡在大?殿中,就像是砸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一般。
    在场所有人都因为他的?话而被注入了一股莫名地力量,原本有些丧气的?情绪也得到了安抚。
    他们看着眼?前这位年轻沉稳的?太子,原本还有些惧怕的?心?情此刻全然?变成了依赖和崇敬。
    一个四五岁的?男童没被家人拉住,自?己率先跑到了晏温跟前,拉着他的?衣摆晃了晃,奶声奶气地问,“大?哥哥,你?真的?能帮我们再回去吗?我好想我家阿黄。”
    那孩子的?母亲见他胆敢拉扯太子的?衣袖,吓得脸色都白了,一旁孩子的?父亲也颤颤巍巍犹豫着要不要上来将他拉回去。
    众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停了停,却见太子视线在那孩子拉扯着自?己的?动作?上看了一眼?,温和地轻捏了捏他的?小脸,笑道:
    “孤说到做到。”
    说完,他又问他,“阿黄是你?们家养的?小狗么?”
    许是晏温的?态度太过亲切,就像真的?是他的?大?哥哥一般。
    经晏温这么一问,那个小朋友就打?开了话匣子,干脆往他跟前一坐,挨着他,掰着胖嘟嘟的?手指头开始给他讲起他们家的?小狗阿黄。
    晏温就这么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笑着应上两句,后来说的?多?了,大?家胆子也都大?了,纷纷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他们王家村的?事。
    殿外夜色深浓,寒风萧瑟,殿内氛围一时温馨而热络,好似所有人都暂时忘记了失去家园之痛。
    直到后来大?夫过来替大?家看诊,县丞安排的?人也送来了米粥,众人才依依不舍地从晏温身?边离开,各自?坐了回去。
    晏温蹲得有些久,起身?的?时候县丞过来扶了他一把,他对县丞温和地笑了笑以示感谢。
    众人看到他这样,心?里又觉得有些愧疚,他们是从小干农活干惯了的?人,身?子硬朗,有时候家里凳子不够用,蹲一蹲也是常事。
    可他们怎么能光顾着和太子说话,竟就叫太子那么尊贵的?人也跟着他们蹲了那么久。
    然?而太子殿下面上神情并没有丝毫不虞,反倒是十分温和地环视了大?家一眼?,温声安抚他们:
    “你?们暂且先待在这里,后续棉被之类的?都会给你?们送来,倘若有任何需要,就找裴大?人他们去说,或者直接同孤说。”
    大?家心?里感动,纷纷七嘴八舌地说着感谢的?话。
    晏温又同他们说了几句,便被县丞扶着离开了。
    他刚从大?殿出来,正打?算去后院看看,李福安就从后面走?了过来。
    晏温松开县丞,示意他先去忙,随后急着朝李福安走?了两步,“怎的?你?过来了,她呢?”
    李福安凑到晏温跟前,递出一块儿帕子,压低声音,“公主还在替人包扎,老奴方才听人说殿下在前殿和百姓们聊得愉快,便赶着过来给殿下送帕子,这帕子干净的?,湿了水,殿下擦擦手吧。”
    晏温眼?帘微动,视线下移定?在那块儿白皙的?帕子上。
    他看了片刻,神色几经变幻,忽然?轻叹一声,“无妨,不擦了。”
    李福安有些震惊地看着他,他却丝毫没理。
    虽然?他此刻手上难受得要命,但他觉得她都能替伤者包扎,他这二十多?年的?洁癖在此刻看来,属实有些矫情。
    默了默,他道:
    “孤跟你?一道去后面看看伤者吧。”
    李福安“诶”了一声,转身?在前头带路,然?而他都走?出几步了,却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李福安忍不住疑惑回头,就见太子姿势都未变,还站在原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衣摆左右看了看,面色有些古怪。
    李福安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刚看到他衣摆上的?污渍,就听他说:
    “要不……孤还是先回马车上换身?衣裳吧。”
    他的?语气有些僵硬,面上神情也带了几分不自?然?。
    李福安飞快将头低下去,眨了眨眼?,硬是强迫自?己压下唇角,假装没看出他的?尴尬,低头应了一声,“那老奴随殿下过去。”
    晏温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嗯,孤是觉得这身?衣裳有些不合身?。”
    他说完,李福安立刻接了句,“确实,这袖口瞧着短了些。”
    晏温淡睨他一眼?,脸色更不好了。
    等到回马车上换了身?衣裳后,他整个人才神清气爽了许多?,就连走?路都觉得脚步轻快了不少。
    他理了理衣襟,随李福安一道去了后院,听说沈若怜正在给几个孩童包扎,想了想,径直朝那间?屋子走?了过去。
    然?而刚一推开门,看到眼?前的?场景,晏温倏然?定?在了原地,原本唇角的?弧度渐渐落了下来。
    他沉着眼?,磨了磨后槽牙,视线紧盯着里面相互搭手给人包扎伤口的?沈若怜和裴词安。
    静了须臾,他尽量平缓住语调,缓慢开口:
    “裴卿,你?出来一下,孤有些话要问你?。”
    语毕,沈若怜忽然?向?他投来警惕的?目光,就好像他叫裴词安出去是跟他说些什么有的?没的?,欺负他一样。
    晏温觉得自?己胸口忽然?哽得厉害,他偏头重重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重新回过头看向?他二人。
    在小姑娘软绵绵的?隐含威胁的?眼?神下,他勉强地扯开一抹笑意,强笑着语气温和地从牙缝儿挤了一句:
    “是关于王家村的?。”
    第66章
    晏温说完, 睨了裴词安一眼,率先出了门。
    沈若怜接过裴词安手里的纱布,“剩下一点?儿了, 我来就行, 裴大人且去吧,莫要让太子殿下久等了。”
    她敛着眼睫, 将纱布一圈圈缠在小朋友的胳膊上。
    沈若怜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这淮安县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般。
    裴词安只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好, 你先弄着, 我去去就来。”
    木质的门有些老旧, 开合之间发出“吱呀”声, 房间被?月光照亮又重新归于黑暗,沈若怜从始至终都未抬头, 只是专注着手底下包扎的动作。
    此时更深露重, 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水汽,月光清冷洒落一地霜白。
    晏温负手等在院子里的一棵古树旁,视线落在远处, 夜风吹拂,斑驳树影在他靛蓝色的锦袍上轻晃。
    裴词安轻声走过?去, 站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未再上前, 默了一瞬,“殿下。”
    晏温收回视线, 撩眼看了他一下, 淡声问:
    “夜里来时,出城的路毁得可严重?”
    裴词安微怔, 思索了一下,如实回:
    “基本?已经?全部损毁了,臣当时刚离开那段路没多久,听了消息还刻意倒回去看了两眼,估摸着大约没个?十来日修不好。”
    晏温颔首,再度沉默了下来。
    裴词安张了张嘴,到底没忍住,“殿下……殿下和她是在这里恰好遇到的么??”
    太子离京之事朝中?无人不知,然而陛下对外只说殿下去了江南治水,他也?只是隐隐猜到些什么?。
    裴词安问完,晏温瞥了他一眼,手底下摩挲着佛珠,“孤其实——”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寡淡,语气松散,“孤本?打?算明日一早送她离开的。”
    对上裴词安不解的目光,晏温忽然打?心底里生出一丝无力和涩然,他自嘲般轻笑一声:
    “说来可笑,孤当初强要她,囚//禁她,折腾一个?多月满世界寻她,却在找到她后,忽然无所适从。”
    晏温第一次对裴词安说出这些话,即便他不是一个?十分合适的倾听者?。
    他其实打?从在淮安找到沈若怜开始,心里便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悬浮感。
    他想?拥有她,又怕真?的因为自己的占有欲再次伤害她,他想?对她好哄着她,可她一旦表露出想?要离开的趋势,他又恨不得将她强制留在身?边。
    所有矛盾的情绪在他体?内冲撞、翻搅,而他却要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克制着自己骨子里的偏执,在外人面前客气疏离地唤她一声“沈姑娘”。
    直到昨天说出放她离开的那一刻,他心底的那种悬浮感才算真?的落了地,可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尖锐的刺痛和不舍。
    他在揽月阁同她接吻的那一刻,就彻彻底底地后悔了,他不想?放手了,此生都不想?。
    裴词安眼底情绪复杂,“其实臣……之前已经?察觉出,公主她对殿下是有感情的。”
    晏温眼波闪烁,听他接着道:
    “但为何对您有情却要千方百计地离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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