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年暮。
    一则关于漠北遣使休战请和的消息,迅速传入皇城。
    节度使曹裕被擒。
    漠北溃败,连失三位大将,一路被平北大将军段骁率兵逐至关外,不欲再战,执书携礼请求议和。
    是意料之中。
    却也是一则喜事。
    小皇帝登基不久,此为首战,意义非常,自先帝起便隐为隐患的河朔三镇,自此彻底扫平,也意味着新帝为自己奠定了根基。
    左武侯大将军赵德元扫平其残部,抵抗者一律格杀勿论,其余先行押解入京,听候上决。
    女帝令左位大将军闻瑞暂领三镇军防事,因岁末年关将至,特许平北大将军段骁班师回朝,与漠北使者一同归京。
    路程遥遥,行军亦要许久。
    紫宸殿内文武林立,一连商议数日,回回至夜方休。
    三省大臣皆在,因门下侍中暂缺,门下给事中裴朔侍立在暂代事务的门下侍郎蒋延身后,司空张瑾与上柱国赵文疏分列文武两侧,随后便是尚书右仆射郑宽,及兵部尚书。
    选将之时各方就暗自较劲,这一次人人皆立了战功,倒没谁完全压过谁,赵德元勇猛一如既往,闻瑞行军风格稳重老辣,平北军骁勇如神。
    明面上如此,但令众人在背后暗暗留意的,却是这回赵家军中捎带的那个小将,霍凌。
    赵德元在上奏回京的折子上,着重提了霍凌。
    霍凌。
    于武举之时崭露头角,十七岁就做了千牛卫中郎将的少年。
    但千牛卫只是天子近卫,不干涉朝政,手上并无实权,再高的品秩也不起眼。
    如此渺小不起眼的人,直到立了功,才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
    但特别的是,这个霍凌,可是当初薛兆的旧部。
    所以,旁人也都在下意识思索,这个霍凌既然曾归薛兆管,是不是也是张党的人,是张司空暗中埋下的一步棋?可他若是张瑾的人,就不会在最开始押运粮草之时帮着赵弘方用计脱困,事后跟随赵德元作战。
    何止啊。
    连薛兆自个儿都看不出来。
    他若一早看得出来,也不至于屡次监视女帝不成,反而逐步失去张瑾的信任,最后落得被连降三级的下场。
    现在后知后觉,终于看出来了。
    犹如当头棒喝。
    以前薛兆总觉得那小子还不错,腼腆沉默,看着老实,身手也还不错,之前他冲动打翻女帝的酒杯被罚之时,薛兆还帮他求过情。
    这他娘的是赵家的人???
    薛兆可算是知道,为什么每次他觉得自己办事已经够认真的时候,女帝还是能偷偷遛出宫,像长了翅膀似的,压根神不知鬼不觉。
    连张相都比他先知道女帝出宫了。
    敢情真的有内鬼啊?!
    张瑾:“……”
    对于薛兆……张瑾早就放弃了,他不是不忠,也不是智障,他只是单纯玩不过小皇帝,傻得天真。
    这种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能去当个看门狗,不能委以大事。
    按理,以张瑾识人之准,几乎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派遣一个鲁莽愚笨的人去监视皇帝。但其实,薛兆的能力虽不强,去年也将小皇帝控制得很好,让她的一举一动都完全在张瑾的监视下。
    就唯独到了今年。
    薛兆开始屡屡失手。
    其实,不止薛兆屡屡失手,甚至张瑾自己,也从最对女帝的轻蔑漠视,变得从她那里吃了暗亏。
    是她变得不好对付了。
    这回,算是延续张瑾轻敌的后果,赵家是得意了,赵德元还大张旗鼓地为霍凌请功,张党的武将们——右武卫大将军葛明辉等人,气得颇为牙痒。
    张瑾倒是较为冷静。
    “赵家得意于一时、性急贪功,与女帝势必不可长久相和,若有人中间调和也罢,君后既薨,以君王猜忌之心,此局福祸未可知。”
    张府之中,张瑾拨弄双陆棋盘,说话嗓音清冷。
    他一开口,那群争吵不已的武将便自动噤了声。
    “啪嗒。”
    棋子摆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左卫大将军许骞看着张司空的身影,急躁道:“难道任由赵家又扶持一个将领?”
    “当初,天子拟定粮草督运人选之时,先君后尚在世,以其为纽带,陛下受情势所迫,才不得不依赖赵家。”张瑾专心拨弄棋子,冷淡道:“今时不同往日,既然赵德元愿为那个霍凌请功,那便依了他又如何,你以为,女帝不留赵德元总领河朔三镇军务事,而用闻瑞,意欲何为?”
    女帝已经开始提防赵家了。
    只是表面上看,连平北军都消停了,十几年不曾回京的段骁都回来了,闻瑞不回京受封赏,好像不被天子重视。
    许骞还欲再言,葛明辉已绕过弯来,拉了拉他的衣衫,示意他不必再问了。
    当时,张瑾垂目摆弄着眼前的棋盘,极为专心。
    身侧紫金小炉徐徐吐着下流香,结成缥缈云雾,扑面男人的天青色广袖,一片云寒水清。
    他淡淡垂目。
    热闹了几个月的张府,又变得一片空荡死寂。
    也唯有谈论朝政、谈论与她有关的事时,这空旷府邸,尚能因人多而热闹须臾。
    ……
    寒冬肃杀,雪影如飞絮,紫宸殿中热意熏腾,鎏金暖炉被置于角落,暖气扑面。
    又是一个忙碌的日子,众臣散去,裴朔却迟迟未动,姜青姝扫了他一眼,知道他有话想说。
    待殿中无人,她才问:“爱卿有什么事?”
    裴朔上前一步,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用油纸包好的梅花茶糕。
    “臣近日用梅花和紫笋茶做了茶糕,觉得陛下应该会喜欢,特意给陛下带了些。”
    她往下瞥了眼,看到那磕碜的包装。
    姜青姝:“……”
    朕谢谢你哦。
    上贡给皇帝,好歹也拿个像样点的盒子装吧。
    不过裴朔这藏袖子里的样子,大概是偷偷摸摸捎进宫的,用盒子装就不好藏了,毕竟他不是张瑾,能明目张胆地带坛酒进宫,没人敢问。
    她笑意淡淡,漫不经心地问道:“江南紫笋茶?朕记得,这宫里才有的贡茶罢。”
    裴朔状似讶异道:“是吗?这倒是臣不知了。”
    姜青姝看了一眼身边的邓漪,邓漪记忆极好,立刻道:“回陛下,臣记得陛下这几个月,只给长公主殿下赏过此茶。”
    那是一个月前。
    姜青姝熬夜习惯于用浓茶提神,便把此茶日常摆在案前,谁知长宁来送迷药的时候瞧见了,特意要了一些回公主府。
    她当时还奇怪:“朕听秋月说,阿姊不喜饮茶,饮素酒倒是颇多。”
    长宁笑着打哈哈:“臣这几日有些改了口味,也想试试这备受士人推崇的好茶,若是喝不惯,下回再给陛下送回来。”
    结果裴朔手里有。
    裴朔听邓漪解释了一番,很是惊讶地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这么巧,这竟是陛下送给殿下的!”
    他笑意坦荡,丝毫没有任何忐忑心虚。
    姜青姝看着他,挑了一下眉梢。
    裴朔这么聪明谨慎的人,但凡查一查,会不知道这是御赐的东西?
    她不信。
    其实她最近有着重监控一些朝堂的收礼举动,毕竟后宫有了人,后宫与前朝私相授受是很正常的,当然也就顺便监控到了长宁送裴朔茶叶这事。
    但她没问。
    毕竟她一直知道,长宁很欣赏裴朔,有意与之结交,阿姊做事又一贯简单粗暴,从裴朔入仕那天起,就没少被她用各种价值连城的宝物轰炸。
    而裴朔看似是个爱占便宜的穷鬼,实则除了吃饭这种小便宜外,大便宜只占皇帝的,只愿意欠皇帝的人情。除了收下过长宁替女帝买的宅子以外,旁的是一概不碰。
    姜青姝是信任他的。
    她没过问裴朔。
    裴朔自己倒是做了个茶糕,献到她面前来了。
    他还在连连感慨道:“陛下您看,这好巧不巧的,公主许是见臣喜欢,便又转赠给臣了,这绕了一圈,又转回到陛下这儿了,臣和陛下也算是有缘分了。既然如此,陛下便当是臣借花献佛了。”
    姜青姝:演,接着演。
    一副不知道这是御赐的一样,被她点破才“恍然大悟”,一看就是装的,故意在她跟前自爆的吧。
    自古帝王敏锐多疑,若宗室私下送朝臣东西,便总有篡位拉拢的嫌疑,皇帝一直不知道还好,日后哪天知道了,怕是会君臣离心。
    裴朔此举,大概是故意告诉她,消除她的猜忌。
    毕竟她有系统,他没有,再信任的君臣也可能日渐埋下猜忌的种子,长期的信任,也需要双方用心经营。
    她以腕支颊,笑眼盈盈:“裴卿,你用朕的花,献朕这个佛,倒是不费吹灰之力。”
    她说着起身,轻轻拨了一下案边的梅枝。
    裴朔抬眼。
    风干的寒梅,模样一直未变,而向他索要梅花的另一个借花献佛之人,快要回来了。
    “陛下喜欢吗?”
    “朕要尝尝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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