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无论是多么漫长的夜晚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刻。天亮后,我们坐上第三班火车。这次我决定不再在半路休息,免得夜长梦多,发生更多的变故。
    车身的震动与摇晃一直伴随着我们。12个小时后,我下车去透了口气,发现整个人似乎还跟着火车的节奏摇晃。受到周遭氛围的感染,我也像那些大叔一样,在这短暂的片刻里抽半支烟。丁香正看着窗外,我想她也许依旧在嘴边哼唱着那首歌。我们对上视线的时候,我似乎听见音乐在耳边戛然而止。丁香匆忙避开了视线。她开始不同我说话,我也一样,尽可能避免与她需要的交流。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名叫甘宜的偏僻小镇。下了火车之后还需要转乘大巴,而最后一班已经在我们到达之前开走了。晚上,我们第三次踏进同一间旅馆。我们两个人呆立在门口,像被抽干了全部的力气。
    也许是预料到我们即将的分别,当天晚上睡觉前,丁香生涩地,像做的万全的准备那样开口向我索要联系方式。
    “不需要,等明天找到人之后,我们就不会再有其她瓜葛了。”我说。
    丁香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我,片刻,点了点头。
    这次我开的是一间普通双人标间,可丁香非要跟我一起睡。我不说话,只是推她,她用着力气不肯下床。我们之间这场默剧因为我突然的下床而结束。
    我说我去外面抽根烟,丁香拉住我。她又用那种哀求的眼神看着我,而我最受不了她的那种眼神。
    19
    八岁那年,我大姑妈要跟着一个男的搬去县里,她准备把我一起带上,她说她不是隔壁那个黑心的老太婆,说要养我就会一直养着我,“我还等着你给我养老呢,听见了没,死丫头。”
    我胡乱答应,可我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人却是住在隔壁的丁香。尽管我并没有给予她多少照顾,可当时的我却实打实地害怕。害怕要是我走了,丁香又被丢了怎么办,又吃不饱饭了怎么办。
    我一直在犹豫需不需要跟丁香告别。我从那时开始就不善于沟通,我怕她伤心,又怕她不伤心。乱七八糟磨蹭了几日,结果猝不及防等来我大姑妈说要提前出发的消息。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是个什么日子了,印象最深的只有我即将坐上我大姑父开过来的车的时候,远远看见丁香躲在河边一棵树后面偷偷瞧着我的画面。
    那时丁香已经上幼儿园中班了,个子也长了不少。果然,小孩的世界变得就是快啊,我默默地想。等对上她的目光了,我才终于慢吞吞地开口:“再见!”我冲着她挥手,“姐姐要搬去县里了!”
    丁香的表情瞬间就变了。她露出那种要哭不哭的哀求的表情,叫着我姐姐,冲我跑过来。
    汽车发动了,越来越小的丁香瞬间落下了眼泪。她追着汽车后面很可怜地哭着奔跑,直到摔倒为止。
    后面的事是我大姑妈告诉我的,她说我冷不防就开始大哭,叫着嚷着要下车。那时她跟那个男的刚在一起,她觉得没面子,就一直捂我嘴,说小孩子爱闹脾气。最后,她还颇有感慨地说:“也不知道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20
    从等候到上车用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大巴里弥漫着一股极其难闻的混杂着灰尘、皮革以及汗臭的气味。周遭又开始了熟悉的晃动,我看手机,丁香看窗外,我们的身体在颠簸中,不约而同地回想着昨晚那个奇怪的吻。
    过不了多久我就晕车了,我扶着休息站的垃圾桶呕吐,丁香给我递了一瓶水,同时拍着我的背。天逐渐阴下来,但是依旧热得人喘不上气,到达甘宜后,天空下起了专属于夏天的瓢泼大雨。我和丁香则像是对倒霉意料之中一样立在车站门口等雨停,脸上挂着相同的漠然。
    我对见到张玉红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只是按照既定程序走完这趟漫长的旅程而已,而现实也丝毫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是的,我们找错人了,当见到那个张玉红的第一面我就看出来了,对方过于年轻,绝对生不出我这么大的女儿。
    我和丁香匆匆说了句不好意思认错人了,就逃也似的离开。事后,我们双双站在那家理发店门口的路边上。我发了很久的呆,丁香不知为何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问我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散了吧。”我说。
    丁香像没反应过来,看着我,又开始磕磕巴巴地鼓励我说再找找,先回滨株再说。我没有理会,我太累了,我说:“先回宾馆。”就顾自走开。我觉得无论如何我必须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没走出去多远,我的手被另一只滚烫的手抓住。我回过头,看见丁香正慌张无助地望着我,叫我姐姐的时候,声音还发着颤。
    我愣了一下,片刻,疲惫地释然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这一趟辛苦你了,想吃什么?姐姐请客。”
    在漫长的一秒里,丁香整个人像是火焰熄灭了似的暗淡下去。她松开了抓着我的手。
    21
    晚上,我们去吃了甘宜当地最豪华的酒楼。我几乎把能点的都点上了,一向狼吞虎咽的丁香这次却不肯动筷子,她说她没胃口,哪知道她的胃竟然那么脆弱,临到半夜又被饿得胃绞痛。
    这次的阵痛持续了很久,我没办法,只好背上她去附近的诊所挂点滴。
    “都让你多少吃点了,又胃痛了吧,要不是我因为吃太多撑得睡不着,看你今晚怎么办!”
    “谁知道会这样……对不起嘛……”
    “算了,你还是别说话了,下一次一定要按时吃饭,听见了没……”
    “嗯……”脖子后面的脑袋艰难地点了点头。她的脸色很是苍白,挂上点滴后身体一直蜷着,我揉着她的肚子,在诊所守了她一夜,一直到临近天亮,才见她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些。
    这一觉丁香一直睡到早上10点都还没醒,起初我以为她也许是真的累了,到了后面才明白她只是不想看着我离开。
    她的睫毛湿润着,大概快要哭了。我强迫自己不准再想下去,可临走前,还是不放心地买了一份皮蛋瘦肉粥托诊所的护士帮我送给她。
    前往车站的一路上,我始终感到如梦似幻。我不相信这趟旅程竟然就这样结束了,更不相信丁香竟然真的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
    也许一切都是假的。我不由自主地这么想着,当我发现口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不该出现的银行卡时,乱七八糟的大脑瞬间空白了数秒。
    丁香究竟是什么时候把卡放进我的口袋里的?火车没有尽头似的行驶着,我看向窗外,兀自这么疑惑着。
    22
    大学第一年,我被家里发现是同性恋。大姑妈很生气,让我改。我说我改不了,大姑妈就让我滚,有多远滚多远。那时我最庆幸的就是幸好选了一所学费便宜的大专,半工半读勉强还能坚持下来。后来我就不曾回过家了,觉得大姑妈反正也不是我真正的家人。
    从滨株回来的第二个夏天,我彻底断了去寻找张玉红的心思,反而心血来潮打算回去看看我大姑妈。结果一敲镇上那户熟悉的防盗门,才知道原来她早就离婚搬回老家了。
    人一老,性格也和善了,这次回家大姑妈没有骂我,而是变得小心翼翼。我说以后我会一个月回去一次,她才勉强露出一个稍显寒碜的笑容。当天晚上我和大姑妈聊了很多,我太久没回去,说的基本都是同乡的八卦,说这家人后来怎么了,那家人后来又怎么了。
    我不期然想起丁香,便顺口问她怎么样了。我大姑妈一开口就大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孩子真是命苦,养她长大的老人才走没几年,自己也生了病,“听说好像是胃癌,去年年底她回来过一趟,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隔壁那栋老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我望向那个方向,脑子里嗡的一声就响起了去年夏天没完没了的知了的叫声。
    我连滚带爬地奔向隔壁,将要推门进入的时候,似乎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一个人哼唱着《丁香》那首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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