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宁烟屿询问——
    自然,这个对男女之事如一根筋死活开不了窍的儿子,是不可能问的。
    但宁烟屿的脑中,却说不上缘故,掠过在师暄妍那处见过的玉佩。
    莫名其妙,心口一阵堵闷。
    太子果然没有问。
    圣人早有所料,只好自己接了往下道:“她久居深宫,不熟悉长安各家名媛,物色不出,求朕拿主意,朕哪有空理会,便说让她自己去操办,她接着又说,齐宣大长公主来说合了,定了人选。”
    宁烟屿的喉头肌肉像是一根弦,不受控制地一颤,清沉的嗓音往前推出:“是谁。”
    太子漆黑的瞳眸,浮出一丝惊异。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怎会脱口而出。
    圣人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但这个儿子心思藏匿得深,轻易不可窥得,圣人探不到底,略有些失望,如实道:“长公主为老二相中的人选,是开国侯府家的娘子,也是今年才接回侯府的,当年被送出长安的女婴。”
    说到这里,圣人心下几分馁意。
    被这儿子搅和得,他如今一想到那几个婴孩,连同封墨在内,便总是愧怍难安,总想着,再多赐下些抚金,补偿那几个儿女。
    说来,那几个郎子女娘,都不过与老二差不多的年纪,老二迄今还懵懵懂懂着呢,他们也实属无辜。
    宁烟屿听到“开国侯府”四字,掌下磨墨的指尖骤停。
    清润的墨香自宣纸之旁漫溢流出。
    圣人却似无察觉:“无论大长公主把那女娘夸得再是天花乱坠,夸她盛颜仙姿、名门之仪,郑贵妃都定是不满的,何况师家二娘子的年纪,比老二还长一岁,郑贵妃想先迎她为襄王侧妃。”
    襄王,侧妃。
    宁烟屿的喉舌无声地卷过这四个字,薄唇起了一丝新月般的弧痕,哂然垂袖。
    但无论郑贵妃把算盘拨得多响,老大这里还没着落呢,婚姻大事,长幼有序,岂可越过太子,先让襄王定亲,就是侧妃,圣人也难应许,故而只是搪塞回应,先把太子叫过来,问过他的心意。
    在长安,他若有中意的小娘子,只管上人家里去,三书六聘,把人娶回来就是,人家小娘子自是千情万愿。
    这点自信圣人还是有的。
    怕只怕这锯嘴葫芦不开窍,一句话说来,又不言语了。
    圣人无奈,只得迂回试探道:“你觉着,这门亲事如何?”
    宁烟屿口吻淡漠:“不好。”
    圣人笑道:“朕也觉着不好,这师家二娘子,是名门之女,只是,她自幼养在宫外人家,又能有几分名门之仪,朕那位最好张罗婚事姻缘的长姊,对她相上的人一向自吹自擂。郑贵妃多半也是如此想,一开始,便拒了这婚事。”
    谈及此处,圣人瞳仁中,笑意逐渐剥落,色泽转凉。
    “至于后来,为何又应许,太子,你可知晓?”
    宁烟屿颔首。
    师家以军功起家,师暄妍的嫡兄,现如今出任淮北节度观察留后,麾下尚算有些兵力。若以姻亲维系两家关系,能助力襄王于朝中声势。
    襄王虽无意于问鼎,但他的母妃似乎并不甘于此。
    圣人拂了手,用狼毫蘸了墨,继续批复奏折,问了一声:“此次及冠礼,朕把全长安的名门毓秀都请来了,太子可是相中了哪家娘子?”
    宁烟屿知晓,只要自己说一个“师”字,无论她目下是否正与襄王议亲,是正妃或是侧室,阿耶都能同意那个女子嫁给他,赐下婚事。
    可那个女子,何尝有心。
    狡猾善赖,出尔反尔,工于伪装。
    宁烟屿长睫微抬,轻笑,缓缓摇首。
    “没有。”
    *
    月光照彻华林,青帐外,篝火燃尽,唯余檐角几盏风灯摇曳。
    华叔景去后多时,师暄妍方终于从帐内步出。
    少女的身影有一分迟疑、踉跄,脸色苍白,虽疼痛已消,但看起来,像是皮肉的疼痛止住了,那股痛意却钻人心髓,樱唇微微颤栗,眸光茫然失神。
    崔静训瞧了她的模样一时不大敢靠近前,但还记得殿下的嘱咐,双手捧着如意锁,向前道:“娘子,这是郎君托我转交你之物。”
    少女垂眸看来,男人的掌心躺着一枚已经褪了华光的金质如意锁,那锁上还刻着“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八个字。
    当年她刚刚出生,尚且处于襁褓中时,她的父母,也是爱过她的吧。
    这枚如意锁,还有她的乳名“般般”……开头一切,总是那般美好。
    小小的女孩儿躺在母亲的臂弯里,眼底定满是憧憬。
    那时她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待到她长大,母亲那般慈爱温柔、包容一切的目光,给予了别人的孩子。
    师暄妍自崔静训手中取下那枚如意锁。
    这东西,是她自小便带在身边的,如珍如宝,一刻也不敢取下来,追随着她一路从长安驰往洛阳。
    但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渐渐,不再把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物件当个宝了,就连它何时落在了“封墨”那里,她都不知。
    师暄妍指尖微紧,向崔静训福了福身:“多谢。也谢封郎君。”
    崔静训一怔:封郎君?
    但顷刻想道,太子殿下少年心性未泯,也时有促狭捉弄旁人之好,这定是什么新鲜花招,他倒不宜背地里戳穿他的把戏,教他下不来台。
    崔静训翩翩地还礼:“娘子,可要在下遣人护送回雅望阁?”
    师暄妍攥紧了那枚如意锁。
    她心里知道,她把那个风姿高华、如日之曜灼的郎君得罪狠了,他如今就连还这物件,也是让他人代为转交,是想同她前尘两清、不复相见之意。
    这是她应得的。
    她本就是个坏女孩儿。
    何况——
    师暄妍抓紧如意锁,将它揣在胸口,本该熏暖之处却是森然寒凉之意。
    既然要坏,便坏得彻底些吧!
    师暄妍没有让崔静训派人护送,此处距离雅望阁也已不远,她辞谢以后,示意自己要徒步而回。
    此时还未到子时,离宫周遭尚有人巡夜,安全无忧,崔静训便不曾强拂她心意。
    师暄妍至子时正刻回到雅望阁,长廊下的灯火明灭,春意寒凉砭骨,身子像是浸在一汪寒潭里,她抱着单薄的双臂,慢慢、慢慢,消无声息地走在回廊里。
    侯府诸人,没有丝毫动静,安静得有些过分。
    师暄妍抬眸,忽见蝉鬓捧着一只汤婆子,犹如鬼魅般闪现在她面前,少女微垂眼睫,怯弱地发着抖。
    蝉鬓将汤婆子送入娘子手中,语调颇为冷淡:“娘子上何处去了?”
    面对责问,师暄妍咬住了朱唇,隐忍不答。
    隔了半晌方才小声问道:“母亲睡了么?我有话对她说。”
    蝉鬓道:“夫人并未入睡,今日江娘子误入猎场,被流矢所伤,受惊过度,夫人正陪江娘子。”
    今日,那两个突然冲将出来,拦住自己去路的人,便是受了江晚芙所使。
    可惜后来林中长箭飞出,那二人均未能留下活口。
    也算是死无对证了。
    那两人后来并未回去对江晚芙复命,她心下不安,便故意做出动静来,吸引侯府诸人的目光,顺道将自己摘清,倘或师暄妍告发,没有确凿证据,无人会相信。
    就算有确凿证据又如何。
    比起她,开国侯与江夫人似乎都更愿意相信江家人的嘴呢!
    回廊尽头花树摇曳,在月华笼络下,宛如枝头覆盖着晶莹薄雪。
    师暄妍抱住汤婆子,赧然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再说吧。”
    蝉鬓自二娘子回府以后,便一直跟在她的身旁,得家主指令,暗中探查二娘子人品心迹,这段时间以来,蝉鬓对此无时或忘。
    但就她所观,二娘子性格怯弱,就连下人欺凌到头上她都能宽仁,不大像家主说的“暗怀筹谋”,除却近来于离宫之中形迹鬼祟以外,蝉鬓没有觉出任何异常举动。
    但二娘子几回漏夜归来,不知是见了谁,昨夜里,更是绣履都丢失了一只,衣衫褶皱,颇有些困窘之意。
    蝉鬓将此事回了家主,家主命令,继续盯着。
    今日,家主正为了江娘子被流矢所伤一事分心,想必谁也无暇顾及这位二娘子,蝉鬓也不想前去打搅。
    “娘子,夜色已深,请回寝房沐浴更衣。”
    师暄妍看上去仍是温和无害,宽宥,善解人意的纤弱姿态,微微笑着,榴唇下贝齿轻绽:“好啊。”
    江晚芙伤了。
    没人再会关心,师暄妍为何这么晚归来。
    太子冠礼结束了,各方宾客都登上了打道回府的车马。
    天色放晴,马车穿行在直道间,两侧树木蓊翠,透过林叶,日影的花纹自华盖上闪转腾挪,变化万端。
    师暄妍与江夫人、江晚芙共处一驾马车。
    江晚芙伤在右臂上,用绷带缠了一圈一圈,江夫人怕她的臂膀落下来,在颠簸的车马中碰上硬物,便一直不嫌疲惫地轻轻托着江晚芙的肘。
    江晚芙脸颊微红,与江夫人靠在一处,望向对面,沉默地拨弄着如意锁的师暄妍。
    江夫人也听得了一串铃铛轻细的响声,看向师暄妍掌中的如意锁:“般般,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从未见过。”
    师暄妍拨弄如意锁的动作一停。
    原来,他们早已不记得了。
    她柔婉含笑,将青丝拨过耳后:“无甚,只是一个老物罢了。”
    说完便将如意锁收好,藏回了腰间的竹青色缠枝葡萄纹香囊。
    其实她也忘了,若不是“封墨”让人把这块如意锁还给她,连她都已想不起来,幼年在江家受尽苦楚的自己是如何珍惜宝贝这块金锁的。
    这是父母爱她的明证,仿佛只要抱着这块宝贝,他们迟早回来看她,接她离开的。
    可后来,江晚芙去了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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