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小娘子势单力弱,伶仃一人,实在可怜,便如实相告。
    “娘子所中之毒,是一种慢性毒药,此类药无色无臭无味,需长年累月地下毒才能侵入人体内,其作用,便是损阴,让女子每逢月事之时便痛不欲生,而且——”
    老大夫见多识广,也知晓这后面一句话,对无数女子而言,实在犹如天塌地陷,可他更是不忍让这个年纪轻轻的单纯小娘子,一世被蒙在鼓里。
    他掩面叹道:“终身不得受孕。”
    师暄妍如被一根自颅顶钻下的长钉锲入地面,生生地被钉死在原处,她茫然地望着桌案上点燃的灯火,喃喃道:“原来如此。”
    灯火如豆,蓦地被风扑灭,室内的光影更加昏黄。
    师暄妍将一双腿盘在床上,分不清是身上更痛,还是心上更痛。
    “他们给我下毒……”
    他们,那么狠。
    在江家,她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们之事,可原来,从她很小的时候,她就被日复一日地下毒了……
    她记得第一次来癸水时,小腹胀痛,那时的疼痛还能忍耐,并不如后来那般激烈,舅母一片好心地过来,说让她以后每每腹痛之时,便吃一盏参茶。
    滚热的参茶入了肚子,隔上一晌,的确就会好些。
    可自第二次来癸水时,那腹痛便又更剧烈了一些。
    舅母送给她的,又是一盏参茶。
    那时,她像是第一次体会到了有人关怀的滋味,竟得到了几分难以描述的温情,以至于那时她对舅母,还是充满了感激的。
    后来她便常常用那参茶,饮鸩止渴一般不能控制。
    直至回到逃离江家之前,那参茶停了。
    她已经喝了四年。
    整整四年。
    “那我这一生,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是吗?”
    她抱着膝,蜷缩在榻上,单薄的身子直颤。
    老大夫见状也无处施针为她止疼,面对着年岁比他孙儿还要小的女孩儿,遭此大难,医者仁心,他也实在疼惜:“娘子,你不用多想,把那药停了以后,好生调理,兴许,还有机会的。好在娘子虽然瘦弱,但依然康健,老朽日后可传你一套功法,与夫君合修,说不定管用……”
    后头的话,师暄妍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
    少女攥着行军床上的棉褥,指节收得极紧,紧得骨节凸出,泛出惨白颜色。
    华叔景吃惊之下,对上一双泪涌如泉的蕴着血色的红眸。
    师暄妍咬牙道:“我听说,您誉满天下,桃李无数,不知,华大夫可曾识得我侯府上的顾府医?”
    华叔景迟疑道:“顾未明?正是老朽门下。”
    师暄妍不顾那疼痛,哆嗦着发软的身子,挪开腿,要自行军床上下来,华叔景急忙来制止:“娘子!娘子不可!”
    师暄妍已经翻身坠地,双膝跪在了地面:“大夫,我求你。”
    华叔景以为这小娘子是要求自己解了她的毒,治好她的不孕,这是医者的本分,华叔景自是不会拒绝,可这小娘子石破天惊张嘴就是一句:“还请长者襄助,让顾府医来问小女子看诊,之后,便宣称,小女子是喜脉,已有孕在身,两月有余。”
    华叔景一生,倒也不是不曾见过公门侯府上闹出过未婚先孕的丑闻,只是这分明不曾怀嗣,却要硬称自己有孕的,却还是第一人。
    老大夫花白胡子一把,也被惊得两臂一抖,霎时忘了去搀扶她。
    师暄妍被疼痛所折磨,那张俏丽的容颜,已完全失去了血色,苍白如雪。
    他不应许,她便跪下要磕头。
    华叔景自离开禁中以后,便发下毒誓再也不做假脉案,平生恪守,不再违背。
    却在那个夜晚,被迫又应许了这个无理的要求。
    今夜,又是月光铺满墙根,竹柏疏影横窗,如沐浴在满庭飞雪之中,白得焕发光亮。
    夜风萧瑟,吹拂着帘幔,挑动着男人耳侧松散的碎发。
    他望着身下泪未干涸的少女,黑眸里涌动着疼惜的情绪,抚她的面颊,指尖也微微绷紧。
    只是夜色太暗,房中无灯,她并未察觉。
    “你要报复他们?师般般,你可知,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子,侯府固然没了名声,江家也或许受牵连,可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师暄妍一点也不避着他的打量,唇瓣轻扯,露出一抹嘲弄地笑意。
    “可我本来也不打算好活啊。”
    既,都是烂泥,那便不如,一起堕阿鼻地狱吧。
    宁烟屿视线顿在少女此刻毫无隐藏,含着无比清晰的厌世恨意的明眸上。
    他此刻方知,她内心那些不安和对世间的抗拒,从何而来。
    洛阳她弃他而去之后,宁烟屿便先入为主地认定,这个女人满口谎言,至于她所说的,在舅家曾遭受虐待之事,也定是子虚乌有的杜撰,哄骗他的说辞,她就是个满口谎话的小骗子。若再相信她一个字,他“恪”字不如倒过来写。
    是他疏忽了,未曾去调查过,这个在洛阳江家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骗子”,她从前是活得多不容易。
    怪不得,他对封墨同样的经历,用上了“颠沛流离”四字。
    只是封墨与她不同,完全不同。
    他与封墨相识,了解颇深之后,便也把认知迁移而来,认定她的处境与封墨相仿。原来是大错特错。
    “我现在攥着侯府的把柄,他们不敢真的动我的,惹急了,大家都别活。”
    她快意地眨着眸子,轻哼着,如得逞般笑道。
    “其实我本是想先和襄王殿下定亲,再把这事说开,给他们全部安上一个欺君之罪。”
    她说着这样可怕的话,袒露出自己如此邪恶的一面,她以为,身上的男人自会感到害怕,对她退避三舍的。
    可他并未离去,只是居高俯瞰着她的乌眸,低声道:“那为什么不呢。”
    他的嗓音里有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纵容和怜意。
    师暄妍躺在他臂肘所支撑的一方天地之中,抬起眼睑,轻轻勾了下红唇。
    “我见到你以后,突然想道,罢了。”
    他轻轻挑眉。
    却听她道:“你们都是这样的天之骄子,本该有大好人生的,我和江家、师家这点腌臜事,着实犯不着污了你们的衣衫。”
    “所以,”他知道,她又要把他往外推了,“封墨。你如今知道我是怎样一人了,你还会想着来帮我,和我时常见面么?”
    那双乌眸,似闪着积雪般的亮色,柔软得不可思议。
    瞳眸之中的笑意漾啊漾,却始终印不到心底去。
    “其实你说的一点都不错,我是一个小骗子,从头到尾,骗了很多人。可是我不想再骗你了。因为我对不起你。”
    “封墨。你可以尽情地恨我。无所谓,我这辈子,从来没打算好活,我会和他们一起烂了,绝不来打扰你……”
    第22章
    如她这般的人, 实在该在烂泥里化了。
    可她不甘心,她一定要, 让那些辜负她、背叛她、欺骗她、祸害她的人,全都不快活。
    就是下了地狱,也要在死前,好好地恶心他们一把。
    这一辈子,她都要每个月忍受生不如死的折磨,凭什么他们却在灯火里簇拥欢笑,他们就该淹没在别人的唾沫星里,抬不起头, 过不安生。
    “师般般,我原以为你是个小骗子,”他凝视着身下女孩儿的软眸,低声道, “原来,只是个小笨蛋。是我高估你了。”
    她把自己折腾得够呛,听说, 还在祠堂里被开国侯请了家法, 被师远道一气之下扭送君子小筑, 名为养病, 实为软禁地看管起来。
    原本照她所言,先与襄王定亲成事,再把怀孕的假消息公之于众, 的确有可能办开国侯府一个欺君的重罪, 届时便不止是名声扫地那么简单。
    然而这个小娘子, 到底是良善。
    一时之仁,对她便可能是转身地狱。
    真的只是因为, 见到了他么。
    那颗泪珠仍然停在师暄妍的眼窝处,如玻璃,映着清澄的月光,焕发出柔软的光泽。
    宁烟屿垂下面容,薄唇掠过少女战栗的芳容,吮在她的脸颊一侧。
    极轻极轻的触感,像是羽毛的尖端擦过肌肤,却唤起她的战栗。
    师暄妍试图调整身体,扭过身子去,拒绝他的亲近。
    她实在不该这样的,她已经拒绝了他一次又一次了,也把自己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展示给他瞧了,他应该害怕的。
    可他还是没有离开。
    师暄妍的心像是起了雾,淋淋漓漓的。
    过了片刻,仿佛连自己也忘了,她要拒绝这个男人。
    封墨。
    同经天涯沦落,他本可以,还有大好人生,为什么要为她这么一朵已经注定会淹没在春泥之中的残花滞留。
    帘帷的气息停止了流动,一只大掌,将帘幔自金钩之上扯落,金钩迸开坠地,滚入远处。
    宽大柔软的帘幔无风而曳,笼罩住周遭,遮蔽了月光,也调暗了师暄妍眼前最后一缕光线,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种黑暗让她无所适从,几度屈膝欲离,却被男人大掌扣住髌骨,制止了回去。
    他稍加施力,师暄妍便抗拒不得。
    他的唇,自她眼窝之处,滑落至她唇角。
    扣关延敌,引蛇出洞。
    直至她因呼吸不畅而城门开启,男人趁势而上,吻住了她战栗的红唇。
    柔软的唇瓣如雨疏风骤之后承载不动露珠的海棠,倾斜耷拉而下,结果换来的是雨打芭蕉般的绵绵密密的侵袭。
    “娘子……”
    蝉鬓寻来的呼唤声音,惊动了帐中难解难分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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