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何以见得?”
    顾担倒也不怒,反而问道。
    “因为什么也做不了。”
    杨朱耸了耸肩,“越早开始去想这个问题,越是会变得不幸。我也是最近十年被这个问题纠缠到了,至今也只是想出了‘为我’、‘贵己’、‘保性全真’与之对抗。可你、我,乃至芸芸众生,都不过是这片天地下的一份子,却又永远都无法将自己的目光对准天地。
    便如同那井底之蛙般,在自身所能到达的小井之中感叹,推测自己‘蛙生’的一切,何其之可悲可叹?我们连窥之全貌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敢说,自身便是正确的呢?我们甚至连世界究竟有多大,都不能知晓!”
    可怕的不是没有找到问题,而是连方法都没有。
    终其可悲的一生,注定不得解脱!
    见的越多,想的越多,越是可悲可怜可叹。
    所有宗师都势必会面临同一个问题。
    恭喜你,你已经达到了尘世之顶峰,进无可进,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呢?
    骄奢淫逸,肆意快活?
    好!
    快活十年,二十年,当这份快活都已经厌倦,又该如何?
    没有来到顶峰之前,尚且永远都拥有着攀爬的动力,因为前面还有路。
    可真正到了顶峰,进无可进,已无前路之后,人只能跟自己去较劲,永远都无法解脱,永远都找不到答案。
    只能抱着那份尘世顶峰的实力,默默去等死。
    这是宗师的另一种悲哀,通常只在年老的宗师上可以得见。
    宗师、宗师,何足道也?!
    第260章 藏术于医,大功一件
    “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
    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墨丘,死则腐骨;生则宗明,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杨朱看着顾担,一本正经的说道。
    在整个世界之中,贤愚、贵贱,都不过是生死的两端,有什么样的差异呢?
    仁德如墨子那样的人逃不出,残暴如宗明帝那样的人也都一样,个人在天地万物之间,又算得了什么?
    因此,姑且追求今生的快活便好,哪里能顾忌那么多呢?
    这个态度,可以说是相当的消极了。
    只是那双眼中,还有着不甘,强烈的不甘,他无比希望有人能够来驳斥他的观点,且能够将他说服。
    说的玄乎一些,杨朱找不到人在天地之间的位置。
    不知道人要去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当见到的足够多,经历的也足够多之后,反而觉得一个人能够过好自己的一生,让自己快活也就足够了,不要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他并非是在推崇自身的观念,而是在探讨。
    每到一处地方,他都会找人去探讨。
    可以说他钻到了牛角尖,也可以说他得了富贵病,闲得没事儿干,便找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来为难自己。
    但毫无疑问的是,寻求答案本身,对他而言已经成为了一种意义。
    “这个问题,我怕是给不了你答案。”
    思量许久,顾担诚实的说道。
    或许的确有勘破生死之人,也的确有洞察世事之辈,但要给‘人’定性,谁又能够做到呢?
    “不同的高度,看到的事物、角度也不一样。”
    沉吟片刻,顾担还是说道:“当贫困交加之际,一口饱饭便是活下去的意义,便可以说人活着是为了吃;当温饱有余之时,寻求功名利禄便是良道,便可以说活着是为了扬名;当自身已达宗师之境,尘世一切再难满足之后,尘世中的追求便都显得不堪,反而要纠结其中的意义。”
    顾担笑了起来,“说不定,是站的不够高,看到的风景也太少,所谓顶峰只是一座小山包,所以反而一叶障目了呢?”
    “有理。”
    杨朱点了点头,却又耸了耸肩,道:“或许只有传说中的仙人,才能够搞明白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吧?只是,更高处……”
    杨朱苦笑,“我只能就此止步了。”
    宗师是尘世的顶峰,可这顶峰对整个天下而言还是显得过于渺小。
    百二十岁的寿元大限,甚至都无法将天下走过一遍。
    宗师眼中的世界,也不过是盲人摸象而已,只是比普通人摸的更多一些罢了。
    井底之蛙,如何畅言天地?又要如何去找寻自己的位置?
    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简单的又聊了几句后,杨朱告辞而去,相约下次再谈。
    目视着杨朱远去,一直没有插话的清平子咽了一口茶水,自嘲的说道:“你看,这就是找不到前路的宗师。如果没有仙道存在,你我二人怕是也要陷入这种怪圈之中,永远都无法解脱。”
    像杨朱这种人没有才学么?
    不,他只是没有继续向上的机会了。
    无论在人间多么惊才绝艳,只可止步于此,不得寸进。
    余下的时间,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心中没有依托。
    但作为知晓仙道消息的“内幕人士”,清平子就没有落到这份怪圈之中。
    因为他知道宗师还远远不是极限,仅仅只是触及到了仙道那个庞然大物的最底层!
    便是想要找寻意义什么的,怎么也得爬到最高处的时候再去问吧?
    否则一个小虫子,就想要知晓世界的终极奥妙,未免也太可笑了一些。
    生活在这绝灵时代的天骄们啊,是何等的幸运,又是何等的不幸。
    幸运的是没有花费太多的坎坷和磨难,便抵达了巅峰,几乎无人能够再压自己一头,就算不是说一不二,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足以影响一国之走向。
    不幸的是,这份顶峰又远不够顶,像是占据了池塘的王八,在池塘里横行霸道固然可以,可当爬出池塘,见到外面的天地之时,才会惊觉自身的渺小卑微。
    问题是,即使发现了这一点又能如何呢?
    还是只能让自己的内心苦闷,默默等死而已。
    究竟是惊才绝艳,反倒庸人自扰更高一等;还是浑浑噩噩,然后安享天年更胜一筹?
    这个答案,或许要因人而异。
    但毫无疑问的是,清醒的人并不快乐。
    无论是救世的墨丘,还是探寻人之一生本来意义的杨朱,积极也好,消极也罢,天地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不喜不怒,以无言的蔑视,消磨掉一代代的人杰。
    何其之可悲!
    所以,他清平子,才要不惜一切的去追寻仙道。
    唯有如此,才可让人内心安宁,不必去怪罪浩大而无言的天地,也不必去跟自己的内心较劲,不得解脱。
    顾担同样明白问题之所在。
    此世的所有宗师,都失了方向。
    他和清平子虽然知道还有更高处可以去攀登,问题是山还没落下来,便是想要攀登又要去往何处?
    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也只有默默等待而已。
    从这一点上去看,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他们的心中尚且有着希望。
    而顾担的希望,无疑是比任何人都要更多的。
    纵使仙人一直不来,他也没有寿元的忧虑,就算仙道不归,他也大可自己摸索前路,慢一点就慢一点,他有不疾不徐的本钱。
    或许,这才是为什么他的心态一直都很年轻的根本原因,阅历的增加并未让顾担的心态伴随着年龄一同衰老,只是相比之下他的心思一直都颇为沉稳,几乎没有主动搞过事。
    用更合适一点的话说,便是缺乏了一份主观能动性。
    特别是在此时已经找不出他的敌人,又没有新的方向的情况下。
    如果不是青木化生诀和悬壶济世给他新的惊喜,顾担怕是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在他的身上,时间的流逝几近停滞一般。
    只有当目光放在别人的身上,特别是熟悉的人身上后,顾担才能够察觉到那一份不知不觉间,始终在不停流逝的时间。
    他大概已经沾染了一些长生者本身就会有的毛病,对时间的不敏感。
    “我要回去了。”
    清平子将茶水饮尽,“准备继续研究那块骨头。”
    他已经自顾担这里得到了青木液来补全自身,虽然青木液本身并无真正的延年益寿之功效,但能够将自身补全到最巅峰,已算是绝世珍品,只此一家。
    起码不用再担心自己在大限之前因为修行中的亏损而率先暴毙而亡。
    “保重。”
    顾担不冷不热的说道。
    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和清平子之间昔日的恩恩怨怨早已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如今也能当做朋友一般对待。
    不同的是,顾担并不仰仗外力。
    而如果仙人再过些年还不回来,清平子怕是不得不铤而走险,准备试一试大雍那块骨头的延寿之效了。
    虽然其改造之力会让人变得不像是人,但多少能够再给自己争取几十年,万一仙人回归后,有解决的办法呢?
    见到希望的人,心中也有煎熬在。
    ……
    夏朝二十五年,天下学宫所举办的坐而论道的盛会几乎轰动了整个夏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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