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想看你唱。”杜兴撇嘴,哀怨地看着她,“三年前就想听小舅妈唱戏了,这三年,我是日日想,夜夜想,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旋即,他又变了副脸,“就听白娘子,不如演个《盗仙草》吧,你以前不就是武旦吗?今天你不唱,这一屋子人都别想走了。”
    邬长筠与他温和地笑笑:“要是不呢?”
    杜兴拿起颗瓜子,放入口中,连壳都没剥,直接嚼碎咽了下去:“小舅妈,现在很多武戏被禁演,不许唱有关民族精神、抗争的戏,可我怎么听人说在你们戏班子的大院里听到有人唱《战冀州》和《岳母刺字》呢?你这是涉险鼓动人民抗日啊,我看这一整堂的人,都有贼心啊。”
    邬长筠语气平平:“是吗?那一定是听错了,我们玉生班老实本分,哪敢唱那些。”
    “老实,本分。”杜兴闷着声笑起来。
    邬长筠看他这副模样,精神有问题似的,笑得肩膀乱颤:“敢情杜经理今天不是来听戏的了,你这是打着亚和商社的旗号?还是以自己的名义?”
    座儿上也有人道:“我们只是听戏,看热闹而已。”
    “《艳阳楼》只是普通武戏,跟抗日有什么关系!”
    杜兴忽然转身,伸出食指:“让我看看,是谁在说话。”他指向一个男人,“你?”
    男人瑟瑟低头。
    “你?”
    女人也藏住脸。
    杜兴笑着回头,瞧邬长筠毫无畏惧的样子:“小舅妈啊,你是真的无法无天,别跟我狡辩了,前阵子不是还演了赵子龙。”
    “你是说《长阪坡》吧,主旨在于冲阵护危主,也有问题吗?”
    “我说有问题,就有问题。”
    “杜经理——”忽然,一道高亢的女声从二楼传来。
    杜兴往上看过去,便见木栏边负手立一位打扮干练的女人,眯眼细细打量,认出人来:“呦,这不是秦会长嘛。”
    秦安露,秦氏集团女老板,沪江赫赫有名的企业家。
    从二楼走下来,一手垂落,一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对杜兴道:“好久不见,杜经理圆润了。”
    杜兴起身:“条件好了,没办法。”
    秦安露摇头笑笑:“我方才在上头听着,怎么唱戏还扯到抗日了?”
    “您刚从美国回来,不了解现在国内的形势,这抗日分子啊,跟蛆虫一样到处蛄蛹,动不动发表个演讲、贴个鼓动抗日的画报、唱点抗敌的戏本子,煽动民众抗日,这是阻碍和平呀。”
    “可我近日听邬老板的戏,没发现有不妥的地方啊,演的都是擒贼打匪的英雄好汉,像《三岔口》,《白水滩》啊,还有降妖伏魔的,什么《安天会》、《百草山》,老祖宗留下的神话故事,跟阻碍和平是八竿子打不着。”秦安露撇了眼杜兴助理手里的枪,“这么多老百姓,别擦枪走火了,亚和商社虽为日本人和新政府办事,也不能利用职位之便动不动舞刀弄枪的吧,可别真把现实当是在戏台子上了,既然讲究和平,那就得和谐相处嘛,杜经理,可别落个滥杀无辜的罪名哦。”
    杜兴听出来了,这是帮邬长筠说话呢:“秦会长这是哪里话,只要守规矩,不犯事,商社自然不会为难。”
    虽笑着说出这话,但杜兴脑子已经快气炸了,这臭戏子,还真是什么人都勾搭的上,秦安露的家庭成分很复杂,哥哥是财政部的,叔叔跟新政府的高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表姐夫又是重庆的,丈夫还是个美国石油大亨……越复杂的人越不能得罪,不管以后谁当政,这种人总有靠山。
    杜兴咽下这口气:“秦会长说的有道理,都怪我管理手下疏忽,打扰您听戏了。”说罢,转身朝座上握了个拳,“我代他跟诸位道个歉。”
    秦安露轻笑一声:“我听说杜经理表字是叫盛邦吧?新时代了,还用字吗?”
    “早就不用了。”
    “怎么?惭愧啊。”秦安露喃喃念道:“杜盛邦,盛邦,盛邦,你这盛的是哪个邦啊?”
    贺明谣胆战心惊地听着,完了,这话说的,杜兴又要生气了。
    可杜兴却眼里含笑:“当然是,脚下的。”
    秦安露又道:“那杜经理可得时常回头看看,脚下的路。”
    杜兴点头:“是。”他看向邬长筠:“叨扰小舅妈了,看来今天的白蛇是听不成了,下回演上,一定叫我。”
    邬长筠应一声:“随时欢迎。”
    杜兴俯视还坐着一动不动的贺明谣,拉住她的手将人拽起来:“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干正事吧,不扰了人家听戏的好兴致。”
    贺明谣惶惶点头,心想:他今晚受了气,自己又要被折磨一夜。
    杜兴把手表拿上,踩住地上的钞票,嘴巴凑近邬长筠耳边:“赏你的。”
    “谢了。”
    闹场的走了。
    秦安露也回了二楼。
    邬长筠对戏迷们道:“不好意思,闹了个小插曲,今天的茶水点心费都免了,还请各位继续听戏。”她叫小刘把地上的钱收了。
    邬长筠自身不缺钱,大可以一把火烧了解气,可意气用事换不来利处,与其那样,不如收好,一半分给戏班子的人,一半送去前线。
    她回到后台,元翘等人迎上来:“什么人啊?吓死了,都带着枪呢。”
    “日本人的狗。”邬长筠紧了下腰上的黑色大带,“都别看热闹了,候场,马上登台了。”
    “好——”
    前面锣声又起,接着开演。
    秦安露悠闲地品茶,她回中国不到三个月,听过不少戏,前阵子听人介绍有个唱得不错的女武生,便来听听,看了邬长筠好几场戏,是越来越合眼缘。
    一曲唱罢,邬长筠上来同她道了个谢。
    两人同坐,喝了杯茶。
    “难得遇到声色武俱佳的武生,还是女性,谱儿和份儿都很有看头,我瞧你有些地方的步法和唱调还做了改编,很新奇。”
    “稍做创新,还在摸索中。”
    “创新是好事。”秦安露瞧她的扮相,“你这相扮上,若不是身形,乍一看还真是雌雄莫辨,武起来,比男人还英气,你要不是女儿身,保不齐勾了多少女人的心。”
    “秦老板说笑了。”
    秦安露递给她一张名片:“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找我。”
    邬长筠接过来:“好,谢您捧场。”
    后面还有一场文戏,秦安露只爱听武戏,听两句就走了。
    邬长筠回到后台卸妆,田穗凑到跟前:“那女老板看着人挺好。”
    “嗯。”
    “她为什么帮你啊?”
    “当今世道,女性立足不易,能相互帮扶是好事。”邬长筠解开大带,“原因不重要。”
    ……
    观众散了,玉生班的人也都回去了。
    为了节省开支,戏院负责管杂事的只有小刘,还有个打扫卫生的周婶,周婶孩子不舒服,今日早早回家了,说明天早些过来收拾。
    邬长筠又是最后一个离开。
    敌占区,百姓都不容易,她不算是个好说话的老板,做错事罚起来一点也不手软,但也时常帮大家忙,许多脏乱的杂事也经常上手。
    看着客人走后留下的满地瓜子花生壳,还有倒在地上的茶水,经无数双脚踩过,满地泥印,她便拿出工具清扫一番,又把桌子擦干净,摆放好。
    收拾完,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邬长筠锁好门离开。
    夜深了,路上没什么人,黄包车影子都看不到。
    走回去也好,前线战事吃紧,战士们吃穿用都紧张,自己能省点钱,也好叫他们多几顿饱饭。
    冬天了,夜里温度越来越低,她将手缩在衣袖里,再放进大衣口袋中,沿着街边行走。
    忽然,远远看到一个和尚坐在不远处路灯下的台阶上,低着头,看不清脸,岿然不动,像一尊佛像似的。
    她看着僧人的身影,想起来曾经养了自己四年的武僧。
    很多年前,邬长筠攒下些钱后,去寻过他,可听院里的方丈说,那武僧去苦行了,要很长时间才会回来,于是她隔了两年又去了一趟,武僧没回来,又隔了两年,武僧还未归,直到今日,都再没见过他一面。
    总觉得自己命运悲惨,可这二十多年,亦结识了不少贵人,现在看来,这一生,也还算得幸运了。
    街边的粥铺还未打烊,邬长筠去买了碗甜粥,走到和尚旁边,以为他在禅思,没敢打扰,将粥轻轻放在地上,便离开了。
    刚走不远,听到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唤,像夜半的沉钟骤然敲在平静的心口。
    “施主。”
    她一时恍神,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世界上相似的声音那么多,怎么会是他呢?
    “长筠。”
    邬长筠立马回头,与灯下的僧人对视,时隔多年,历尽沧桑,他的双眸依旧如当年澄澈,不沾一丝浮尘,却多了分安详,像柔和的风、干净的云、一望见底却又深邃的河。
    他缓缓站起来,微微笑了,一袭清冷的墨青色僧衣,随风扬起:“是我。”
    ……
    第124章
    两人已经很久很久没见面了,犹记得上次还是在北平,邬长筠带祝玉生去见崔师母,恰好李香庭过去办画展。
    自那分别后,他们便不止隔了山高水远,还有漫长而痛苦的战争。
    回想起李香庭在画展上与众人讲佛经与壁画时眼中散发出干净而神圣的光,便觉得,他入了佛门,并不是太令人意外的事,至少对邬长筠而言。
    她并没有去追问李香庭为何走上这条路,到人跟前,注视着久别的……哥哥,眼中凝结几丝酸涩的笑:“你低着头,我都没认出来,是来沪江办展?”
    “是的。”他的声音和目光一样宁静,叫人看着都不禁放松下来,“有空的话可以去看看,和之前的又有很大不同。”
    “明天,明天一定去。”
    “好。”
    “你怎么坐在这?一个人回来的?”
    “还有一位,同我一起保护壁画,他和几位业内人士在喝酒,出家人不便参加那种场合,我便在外面走走。”
    “这么冷的天。”邬长筠看他薄薄的衣服,“你不冷吗?”
    “不冷,里面是棉袄。”
    邬长筠看他恬淡的笑,心头却涌上一阵酸楚:“找个地方坐着聊聊吧。”
    李香庭看向地上的粥,弯下腰小心端起来,递给邬长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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