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初尧的目光冷了下来,片刻前的温和已经荡然无存。
    他甚至有些阴暗地想,柳殊先前讨好他,特意给他送吃食说想他,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句话而已。
    为了…柳淮序。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他的心情骤然又变得不可控起来,连带着声音也显出几丝不悦,问道:“谁让你来说这些话的?”
    柳殊没想到这人这么敏锐,呼吸一滞,“…是我自己想来的,殿下…干嘛这么问?”
    闻初尧轻飘飘地扫了过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柳殊竟觉得…男人的目光像是有重量一般,看得人心慌。
    他微微颔首,瞥见柳殊嘴硬死撑的样子,没说信还是不信,揭过了这话,“那…你可知道后宫不能干政?”
    有些事情两人心知肚明就好,犯不着说出来,不然依她的那个脑袋又会七想八想,惴惴不安。
    再者…不用猜,答案其实已经摆在面前了。
    他仿佛又有了点儿之前的影子,像是在对柳殊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孤觉得,你应当是知晓的。”
    柳殊没想到他说话这么…不留情面,面上有几分讪讪,“我…臣妾…”
    转瞬间,太子又变成了那副淡然温和的模样,放了下勺子,“所以,是明知故犯?”他像是在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可柳殊却觉得…
    他的耐心似乎少了点儿。
    男人五官清俊,加之平日里体贴淡然的做派,几乎大都不会叫什么人为难,称一声谦谦君子是最合适不过的。
    朝堂至后宫,亦是如此认为。
    可柳殊与他相处了些日子,心里却觉得这人很漠然。
    一种隐藏于淡然温和表象下的,事不关己的矜贵漠然。
    此刻,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他眉眼间隐隐泄露出的零星锋利也像是加了倍,骤然向她刺来,“明知故犯,也要为柳淮序说情…当真是好深的情谊。”但语调竟又是截然相反的,像是打趣,“太子妃,孤说得对吗?”
    柳殊被这股阴阳怪气的话刺得一怔,没敢开腔。
    这人…是不是生气了?
    “我是想说…殿下公务繁忙,也要注意身子,有些事情适当地让其他人帮忙分担一二也可以…”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真诚一点,安抚道:“毕竟您为一国储君,身份贵重。”
    末了还不忘自证清白,“殿下多想了。”
    闻初尧挑了下眉,十分随意地应了声。
    格外轻描淡写的语调,但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语落在柳殊耳中,她总觉得…有那么一丝说不上的怪异。
    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但待她想要细细再思考一下的时候,似乎又琢磨不出其他的什么了。
    柳殊越看闻初尧,就越觉得自己今天不该来这一趟,就算被柳太后催促,她完全也可以拖延两天再来才对。
    没等她再继续细想,他忽地把碗蛊拿了起来,发出点细微的声响。
    柳殊顺着这动静看去,男人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阳光下,关节处微微泛着粉意。
    倒是与他这个人的性格大不相同。
    “误会…?”闻初尧没什么表情,想到前两天查来的那些关于柳殊的事情,越发没了想继续谈下去的意思,“柳殊,你还记得之前那次…是什么误会吧。”
    平心而论,对于柳殊,他如今确实是多了几丝耐心。
    但也仅限于此。
    柳殊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默然了会儿。
    那碗凉饮还放在桌案上,只是两人当下都无心于此。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闻初尧有些意有所指,“有这个功夫,不如你先去把你的那些小玩意给收好。”
    柳殊身子一僵,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看他。
    分明太子的语气平静又克制,但那话下隐隐的质问和不满却呼之欲出。
    他凑上来,为她理了理耳边的鬓发。
    泄愤一般,低低咬了咬她的耳朵,“无论是那舞衣还是香料,这种下三滥的东西…对孤不管用。”
    距离骤然拉进,男人眼底的怒气与嘲讽直直闯入眼帘。
    清晰,直白。
    那是对她的。
    男人的眸色是一片纯粹的黑,紧紧凝望向她,“好了。”替她理理衣角,语气平静无波,“你回去吧。”
    柳殊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不自觉地去望。
    可闻初尧不知什么缘故,竟真的按捺住了那份怒气,见她望来,甚至又重复了一遍,“你回吧。”
    她的手心无端有些发冷,草草应了声便离开了。
    身后,男人的眉目沐浴在夏日稀疏的光亮里,眼底却是与方才迥然不同的寒意。
    复杂又阴翳。
    诸多情愫像是被锁链堪堪围着,不知何时便会倾巢而出。
    第28章 苟命第五十七天
    闻初尧垂着眼, 浓密的黑睫投下一片阴影,即使身处光影之下,仍能窥探出他此刻有些糟糕的心情。
    眼眸微眯, 周身隐约带着点儿煞气。
    萧寒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用手肘推搡了两下身旁的人, 示意好友先开个头,他好随后跟上。
    林晔无奈地瞥他一眼, 缓缓道:“殿下, 那张家的事…”
    “找到人杀了, 不必留手。”闻初尧跑远的思绪回拢, 闻言,回答的毫不犹豫。
    林晔了然地点点头, 没再继续问。
    太子妃来之前,他们也已经差不多讨论出结果了。
    张皇后的手伸得太长, 屡屡想打东宫的主意, 本来也是准备趁着这次机会处理掉的。
    林晔轻咳了两声, 又尝试着换了个话题, “几日后的祭祀,张家的人应该也是在的。”
    后宫中的女子多数都是与家族捆绑,利益一体。
    太子妃与殿下感情有进展这几日,连带着太子殿下本人都不自觉地更温和了些。
    他在其手下做事, 感受是最明显的, 如今…自然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为妙。
    萧寒江见好友一开口就是谈正事,眼珠一转, 插话道:“咳咳…不过话说回来, 我觉得按刚刚的事情来说,这恩爱也分情况嘛。”试图用自己本就不多的情商劝解一番, “既然分情况,那殿下也不必介怀。”
    可他是武将出身,说得这么文邹邹的,一时半刻,竟有几分…怪异。
    像是…伤口上撒盐。
    可偏偏这人还毫无所觉,继续道:“所谓夫妻间,那不都是吵吵闹闹,相伴到老。”语气带上几分不明显的调侃,“这才哪跟哪儿啊。”
    半晌,没等到屋子内另外两个人搭话,又准备再开口时,身后的衣摆却被人猛地一拽。
    萧寒江一愣,瞥了眼身旁的林晔,瞬间福至心灵,也开始劝道:“哈哈哈…不过这些事可以先放一放,过几日祭祀才是大事。届时要去俘光寺,殿下可是要顺道去见见虚空?”
    太子刚刚的态度有几分微妙,连带着他这个直肠子亦是有所觉察,故而,被林晔这么一提醒,转起话题来,就更是得心应手。
    闻初尧这才像是听到了话,看了过来,“你们很闲?”
    两人:“……”
    善变的男人惹不得。
    ……
    虽是初夏,可太阳也实在毒辣,柳殊自那日被闻初尧不留情地戳破了想法,回来又是里里外外地查看了一番。
    香料的事既然已经被戳穿,她索性吩咐松萝把东西收到了库房的最里面安置好。
    好在柳太后这几日也没来找她,她也是乐得清闲。白日里练练字,午间小憩起来了就钻研一下画技。
    先前的事带给她不小的阴影,因此,每每她都总是用功追赶的。
    前头的路已经有人替她走了,如今的,可就得自己来了。
    这么过了几日,便到了祭祀的日子。
    春秋是播种与收获的日子,冬日寒冷,人们多是祈福迎春,故而这祭祀的大事,就被安排在了春末夏初之时。
    太子确立以来,这样的日子,都是他来代行的,加之皇帝这几年在政事上的疏忽,闻初尧这个差事做得是越发稳当。
    连带着柳殊这个太子妃,亦是又得跟着一道前去。
    因着要祭祀,闻初尧今日穿得很正式。一身玄色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腰封,乌黑的头发束起,戴着简单的白玉银冠,整个人丰神俊朗又透着矜贵。
    柳殊落后他几步,从她的角度望去,只能瞧见男人颀长的背影。
    两人前些天聊得不算愉快,惹得她心下不免又有些微微烦躁不安起来。
    可…对方竟像是没事人一般,该怎样是怎样,如此…倒显得她小气了。
    皇家出行,排场自然是极大,马车附近,侍卫众多。
    待到了寺里的祭台上,排场就更大了,独属于皇家的那些奢靡气象,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祭台上灯火辉煌,云幡飘飞,巳时,阳光已有几分烫人。
    柳殊压下心底的紧张,摆正姿态,跟着人一步步往上走。
    只衣饰繁复,一个分神便被裙裾给绊了脚,没忍住微微踉跄了下。
    不过好在祭台占地极大,下面随行的部分官员又离得远,故而她的动作并不显眼。
    再抬眼去瞧,眼前的人已经和他拉开三四个台阶的距离了,无奈,柳殊也顾不上愣神,赶忙忍痛追上。
    走至极点,台下的人愈发显得渺小了许多。
    闻初尧的神色亦是添了几分庄重冷肃,柳殊看在眼里,也跟着福身,虔诚地拜了拜。
    男人的声音落入耳中,多了几丝平日里不多见的、显露于外的锋利,“伏望天神,诚心祈求,愿我族永世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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