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铁厂在放弃铁锅、铁针制造之后并未停工,相反,炉火反而烧得更旺,在第一轮挖角潮中留下的工匠普遍提升了待遇,并将技艺转向另外的手工制作,比如武器!
    当时南方的铁制品产地,以福建、广东最为有名,由于矿质与其它配套条件的关系,若论日用品铁具,则福不如广,但要说到制造兵器,则广不如福。李家铁厂虽请得了佛山的大师傅,但生产出来的铁具,仍然比佛山同类产品有所不如,两个地区工艺水平的高下是几代人乃至十几代人积累而成的结果,非一年半载就能扭转乾坤。但李家铁厂一转做了兵器,那便是天时地利人和通通到齐了。
    一开始,李家铁厂生产的主要是弓箭、腰刀等普通兵器,主要是装备北尤溪机兵团,并给福建官军系统供货,但在李光头请到了日本的铸剑高手、得到了佛郎机的鸟铳制造技艺之后,李家的铁厂就开始出现秘坊,在里面仿制倭式长刀,乃至鸟铳!
    铁厂秘坊从五年前仿制倭刀,从两年前开始仿制鸟铳,李彦直对此十分重视,每年都拨出大量的经费奖励相关工艺的研制人员,尤其对能别出心裁、改进武器工艺的匠人更是不吝奖赏,因此李家铁厂的制作技艺一年胜过一年,出品的兵器也是精益求精。
    秘坊出产的刀枪,一部分留归己用,一部分则通过黑道销售了出去。仿制倭刀主要流入国内市场,大明的士绅商贾间收藏倭刀的风气颇盛,李氏秘坊出产之倭刀若是上品,不愁销路。至于鸟铳的需求则更大,尤其在海外,若是制作精巧堪用,几乎是造出了多少就能卖多少,而且利润颇高。
    李彦直这次从止戈馆秘库中取出的长刀便都是自家铁厂的产品,不过那五把鸟铳却都还是进口货。他们出城以后,走东门,找到了城防官所说的兵丁被杀之处,果见地上有一堆血迹,还有七八件丢弃了的兵器,李彦直问起当时的详情,几个出城后又逃回去的官兵都支支吾吾,在李彦直的仔细盘问下才露出一些口风,原来他们与被害者是一起出城,在同袍被杀之后便吓得丢了兵器逃入城内。李彦直哼了一声,心道:“若我是长官,这些人个个都得军法处置!”
    那被害的兵丁被杀害时跌入护城河中,尸体却至今还在水里泡着,李彦直派人将尸体打捞上来,详察伤口,问止戈馆学生班头卢复礼和护卫头领路延达:“你们看如何?”
    卢复礼是在止戈馆呆了三年有余的老学生了,对武艺研究颇深,李良钦到福州时对他的悟性也有过首肯,这时仔细看了尸体之后道:“是倭刀造成的伤口!看来真是倭寇!”
    李彦直却道:“伤口是倭刀造成,但动手的人未必就是倭寇。”
    路延达却道:“这一刀使得干净利落,寻常土匪只怕没这本事。依我看,行凶者若不是学过咱们的荆楚击剑术,那多半就是日本武士了。”他是第一批北尤溪机兵团里的老兵,如今已是能独立率领百人队伍的人,理论知识懂得没卢复礼多,但眼光却更为老到。
    李彦直的意见却与路延达相似,口中喃喃道:“看来真的有小日本鬼子!”内心竟涌起几分渴望来,手心发痒,有意试试十年苦练而成的武艺!又问当时的目击者那群倭寇往哪个方向去,却有人说往东南,有的说往南,竟莫衷一是。李彦直心道:“这些官兵怎么如此业余?就算是我止戈馆还没毕业的学生,也不会连这等关键事情也弄不清楚!”
    自带了人先往南,让卢复礼带人往东南,沿途询问村夫农民,不久卢复礼那边传来消息,道有人看见一群奇装异服者往东南鼓山去了。李彦直赶紧率人来汇合,到达鼓山附近,路上又找到了几具尸体,却都是被杀害了的路人,看那伤口,也是倭刀所伤。
    卢复礼见同胞被杀害心中恚恨,连声咒骂,带领众学生,按照止戈馆所传授的追敌知识,拿了大棒沿途拨草,以防倭寇埋伏,如此走到半山腰,忽有一个倭人跳了出来,站在十余步外大叫大嚷。众学生、护卫赶忙布列开了阵势,路延达率领十名护卫居前摆开了刀阵盾牌蹲伏,卢复礼带十名学生居中张开了弓箭,弓箭手之后又是五名护卫托鸟铳待敌。
    李彦直道:“别慌!先问清楚再说!”六艺堂中有专门精研外语、方言的学生,偶尔还会有外国人光临,由于有实用的环境,所以李彦直这几年里也学了不少倭话、粤语和佛郎机语,倭话与粤语已是听、说都没障碍了,就是佛郎机话若是说得慢他也能听懂三四成。这时仔细侧耳倾听,却听那寇说的果然是倭话,只是口音甚重,李彦直细加辨析,也只听明白他是在示警说有一帮人靠近要大家小心。
    “果然是倭寇!”李彦直听到这里,更无怀疑。
    五名鸟铳手的首领黄北星便问:“三公子,要开枪吗?”他本是尤溪山区的猎人,擅用火铳,后来李彦直引入了鸟铳之后,他便成了机兵中最老资格的鸟铳手之一。
    李彦直道:“且慢。”却指着那在路边叫嚷着的倭人,用倭话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倭人听李彦直用倭话喝问,又惊又喜,竟走上来两步叫道:“你也是和人?”
    大部分护卫与学生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便将箭、枪瞄准了,刀客也蓄势待发!蒋逸凡也通倭话,见了喝道:“站住!”又道:“这位是李孝廉,奉命前来剿灭你们这群倭匪的!”他天赋非凡,无论倭话还是佛郎机话都说得比李彦直好。
    那倭人听了呀的叫了出来,闪身躲到树丛中去了。
    蒋逸凡高叫道:“群倭听好了!若不想死在乱箭之下,就乖乖走出来束手就擒!否则鸟铳一发,你们再要投降就来不及了!”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树林中探出一个头来,正是方才那倭人,只听他叫道:“我们首领说了,我们是来做生意的,只是你们唐人没信用,拿了货不给钱!你们快走!别惹恼了我们,又要白白死几个人!”
    蒋逸凡一听怒道:“这个倭奴好无礼!”
    卢复礼将强弓稍移,瞄准了那倭人,朝他的头顶射去,一箭而中,箭插在他的头发里,却没伤他,这叫立威!那个倭奴以为自己中了箭,哇哇乱叫跑回树林,这才有些知道怕了。
    又过了一会,树叶声一响,五个倭奴哇哇大叫,挥舞着倭刀跳了出来,他们身后数步又是一拨人,约有十二三人,也向这边冲来,为首五人袒露一臂,长刀耀着日光,甚显威猛,若是遇到了别的部队,兴许他们就把人吓住了,一被他们冲入阵中,乱刀砍来,虽然有十倍之众都可能溃败,可惜他们遇到的是李彦直!
    李良钦早在十多年前就对日本武士的刀法有过研究,这些年里李彦直和他的下属与倭人打的交道就更多了,机兵团里甚至有穿了中国服饰的日本武士服役,交流既多,对日本武士的长短了如指掌,这时哪里还会被他们吓着?李彦直一声令下,五名鸟铳手一起开枪,砰砰砰砰砰齐响,一个倭奴同时身中三枪,倒地毙命,另外一个倭奴被打中了肩膀,却还坚持着带伤冲来。最后一枪却打空了。
    双方相距本来就不过十余步,一发不中再装铅子已来不及,卢复礼不等李彦直下令,弓箭一指,十五人一起发箭,其中两个倭人应声而倒,却还有一个侥幸没受伤,而那伤了肩膀的倭人虽脚上又中一箭,但仍然一纵一跳抢上来拼命。这时候,久经战场的护卫与止戈馆高材生之间的区别便显现了出来,卢复礼等虽受过严格的训练,但见二倭扑到三步之内转眼白刃就可能加身,还是显出些许慌张来,护卫们上过战场打过土匪,经历过生死一发的事,这时便不慌不忙,已有两人早准备好了一根大绳索,看看那没受伤的倭人跑在最前面,相准了时机矮着身子一个猫扑扑出去,绳子拉直绊中了那倭人的膝盖,绊得那倭人跌了个狗吃屎,他才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已被几把长刀指住了要害。
    那左肩中枪右脚中箭的倭奴落后了一步,虽见同伴被制却还习惯性地向前冲,他虽然受伤,但是面目狰狞,显得比那个没受伤的倭人更加猛恶!
    李彦直早抽出长刀在手,越众而出,挥刀一击,批中其腕,啪一声倭刀堕地,这一剑迅疾而简捷,正是荆楚击剑术的精华所在!卢复礼等见到无不喝彩!那倭人虽然悍勇,但见到了这一招也忍不住骇然惊怖,右脚一软,跪倒在地,嘴里兀自叫道:“好剑法!好剑法!”
    李彦直微微一笑,道:“别难为他。”便有四个护卫留下看押这二人,他却带了其他人追赶余剩下正在逃跑的倭寇。
    原来这伙人虽有十八个,但最精锐的却是冲在最前面的这五个武士,这时五个先锋全军覆没,首领在后头望见,知道跟这伙人打有败无胜,便匆匆带人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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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明代地方上各类私兵甚多,中晚期以后更甚,且这类私兵大多自备武器,其武器多有犯制,而政府居然也不大管,如成化年间,河东盐帮在帮政府军作战时,竟然使用了自己制作(或购买)的火炮、强弩、车仗。对这一类势力的存在,政府似乎是持默认态度,大概是由于地方行政能力相对不足,而民间力量又太过活跃,要管也管不过来,只要他们不公开与政府作对,官员们——尤其是地方官员们也就不大愿意惹事了。
    明代中期以后卫所制度没落,私兵的单位战斗力胜过官兵几乎成了普遍现象。私兵若无相应的渠道与机会,则或终世默默无闻,或与政府军起冲突而导致你死我活之结局,如东南海商的私兵。若有相应的渠道和机会,则有可能正名成为政府正规军的补充,如广西的狼兵和四川的白杆兵。
    后世戚继光之募卒,李成梁之铁骑,虽都挂靠在政府军名下,其实私兵味道亦甚浓,已超出大明之正统兵制——卫所制度范畴,甚至与卫所制度互相冲突。而在戚、李后期,这两支军队无论规模、功劳还是所起的作用,均已不可能作为“补充”而存在。朝廷实欲用之,而不能改卫所体制,不能普遍行新兵制,则此二者之地位终究有尴尬之处。因其无体制保障,故将帅得其人则兴,不得其人则衰,得其人则成事,不得其人则败事,得其人则立大功,不得其人则成大祸。
    以是故,募卒最终走向没落,辽东铁骑及其变化体存在较募卒为久,然在北京中枢看来这支战力亦不属于卫所体制内的“安全兵种”,虽有大功,而主帅易为朝廷所忌,因其在体制扭曲中产生了变态,故其对大明之亡所应负有之责任亦难言矣。此皆新兵制、新兵源、新战法、新情况皆已出现,而旧体制犹僵化不肯就死之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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