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答终于还是决定了要攻打北京,他是这样考虑的:眼前的形势,不攻而退是为懦,但若是遇到不利,以蒙古骑兵倏来倏去的机动速度仍可以全身而退。当然,在这样前提下定下的进攻战略就是试探性进攻,若可取则取,若北京城的防御果然强大,那也就证明俺答那个“明军要关门打狗”的想法是对的,他会立刻下令撤退,而不再是不破北京终不还了。
    做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俺答便发挥草原民族的优势,他先派五千轻骑分作五队,骚扰京畿各个明军据点——包括通州,又派出九千骑兵,分作三队,其中有一半是试探性地进攻古北口,另外两队则往正北、东北寻找出路。而蒙古的主力九万多人则依然南逼,这次却又比上次谨慎多了,不再是一开始就大肆进攻,而是先派出游骑攻略各门!
    北京兵力不足,外七门这时几乎已全部放弃,只是坚守内九门,蒙古的这第一波进攻不但未出全力,而且兵力分散,绕是如此,九门之中已有七个守得十分吃力!只有朝阳门炮火犀利,再次取得了大胜!西直门的指挥是徐惟学,他本来也要放炮杀敌立功,信如斋在城楼上张望,见来攻打的蒙古部队并不见得有如何精锐,却另有一支气势不凡的队伍在远处观看,心中一动,便劝徐惟学示弱。
    徐惟学问他为何,信如斋看看铁蹄已近,急劝:“且听我的!回头再解释!”这两年来他谋无不中,所以徐惟学也对他十分信任,便依言不放鸟铳,不放火炮,只以长刀短刀、藤牌弓箭、开水石灰迎敌,精锐兵力伏而未出,这一仗就打得相当辛苦了!其它各门好歹都还稳稳守住了,这西直门却差点失守!
    到黄昏时徐惟学再也忍耐不住,就要出动鸟铳火炮,幸好蒙古人已听到号令,从容撤退,这时诸门都已向兵部报平安,朝阳门更报了大捷,兵部各有封赏,只有西直门这边受到谴责,徐惟学有些不高兴了,责问信如斋:“你不让我动精兵,却是什么道理?若说不出合理的道道来,往后休想我再信你!”
    “我不要今日这场小功,是为了明日那场大功啊!”信如斋说。
    “明日的大功?”
    “不错!”信如斋捻着佛珠,说:“那俺答纵横大漠草原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知兵法?这么大个北京城,若没有百万军队休想团团围城!只能重点进攻!他却九门一起进攻,不但一起进攻,而且未投入全部兵力,这是为何?因为他这是在试探!要探出哪出兵力最弱,明日再来时,那就是针对这个最弱的地方予以雷霆一击了!”
    徐惟学吃了一惊,但又暗藏欢喜地说:“那么他明日会……”
    “很可能会奔西直门来,但一定不会奔朝阳门去!”现在东海众所控制的,也就这两道城门而已了,信如斋说:“得赶紧通知老船主,把朝阳门的兵力都调过来!明天或后天,这西直门外只怕会有一场决生死、定胜败的大战!”
    信如斋的这番道理不但说服了徐惟学,而且说服了王直,他当即下令转移兵力。鸟铳手、倭刀手都好办,只有火炮比较麻烦。幸好他们人多,拆下了放在改造过的牛车上推着走。
    这时北京城内外被动员入军的人已经很多了,各处的民兵、伙夫、马夫纷纷被点入伍,还有从外城逃进来的壮丁也都被编入临时守城的行列,这些人要打野战、攻坚战那都是不行的,但搬搬抬抬,煮开水、推滚木、运石子、堵城门等却都还可以,王直手下也多了三万多这样的人,加上他从东海带过来的五万多人,此刻他所掌握的人马竟已高达八九万!
    这样的情况若发生在平时那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但兵部以为他是仇鸾的人,又见他连立战功,所以一时间竟没怎么怀疑!王直从朝阳门运火炮往西直门,自然不会迂回绕城外行走,而必是从城内经过,职方司郎中王上学听说,派人来问何事,王直也不隐瞒,就把信如斋的那番道理说了,王上学也是知兵之人,听了后大加赞许,又从别处调了许多防备物资过来,并对西直门的战事密切关注!
    北京西北方向,西山一处隐秘军营里,李彦直这时也才收到来自京城的密报,看了之后表情显得相当怪异,部将问出了什么事情,李彦直脸上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波动:“有新的军队进京了!速速调回戚继光部!我们的战法也要改变了!”
    周文豹虽然还不知道李彦直做什么打算,却觉得有些可惜:“那古北口就不要了?”
    “归师勿遏!”李彦直说:“如果我们兵力充足也就算了,但戚继光手头那点人马,拦不住几万拼命要赶回家的胡人的!就算让他凭借地利拦住了,这帮人没了归路,我们的兵力又没法控制住他们,势必酿成大祸,京师乃至直隶只怕会因此糜烂!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解北京之围。再说,现在形势已经变了!”
    俺答真是好耐性!第二日第三日竟还是试探,同时他也还留心着李彦直这一部人马的动态!然而这一部人马却仿佛忽然间消失了!而古北口方向则有好消息传来:蒙古骑兵到达以后,夺取了古北口的明军不敢应战,又缩回白羊口去了。俺答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来:“原来只是虚张声势!嘿嘿!”归路已有了希望,他就不怕一时的挫败了!
    到了第四日,京城各门眼见连续三日蒙古人都只是零击碎打,就都有些懈怠了,只有兵部王上学连传警戒令要各门小心、西直门信如斋不住地劝王直警惕!
    到了下午,最猛烈的日头偏了之后,西直门外陡然出现不计其数的蒙古骑兵!
    “来了,来了!”
    站在城楼顶上的瞭望手原本是一个上桅的阿班,目力极好,他发出示警后,本来在下午闷热的天气中都有些昏沉的刀客、炮手便几百个几百个地跳起,一齐低呼着:“终于来了!”
    还有一些没来得及听到警示的人却已感到地皮仿佛在震动一般!
    是胡马!
    将近十万匹的胡马在往这边冲!那场面已经不用去看了!只要你的脚底还贴着地面就能感应得到!
    “动起来!动起来!”
    “快!快!别乱!”
    这支军队就像面临海战一样启动起来!虽然陆地和海面大不一样,若是野战的话他们也许会有更多的不适应,但守城战和守船战却有很多的相通之处!
    各级舶主指挥着总管,总管指挥着管带,管带指挥着大队长,大队长指挥着小队长,相对完整的组织力已经事前充分的准备,让数万人在西直门内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各自的工作!
    倭刀手在城门后准备好了!九百名倭刀手后面还有两千把腰刀,一千六百把长枪,就算城门一时被撞破了刚进来的人也将马上成为肉泥!
    火炮手在城头准备好了,但火炮都蒙着布幔,让远处的人一时看不清楚是什么!
    鸟铳手在箭楼准备好了,第一轮将会是一千二百发铅子一起发射!到时候会倒下多少蒙古骑士呢?
    十万骑兵这时已经冲近,俺答有些惊讶地发现,城头的明军居然没有逃!他虽然精于野战,但对攻城也不是一窍不通,当然不会愚蠢到用马蹄去踢城门,之所以造成这么大的声势就是想叫这道本来就很虚弱的城门的守军不战而溃——像这样的事情他在西北经历过很多次,除非是遇到翁万达、曾铣那样的名将,否则这威吓之计施展开来,十有九中!
    但这次,城头明军居然半点动静也没有!这就叫他有些错愕,进而有些小心了!
    “攻城!”
    不得已,第二套计划启动了,最前头的骑兵左右散开,几十架鹅车和五条撞木拥了出来——俺答这次进京本没打算打什么攻坚战,所以战具带得不多,这些都是临时拼凑赶制的!颇为粗陋。二十队骑兵拥簇保护着这些鹅车、撞木朝城门开来。
    “就这些?”王直在城头望见就笑了。见到万马齐奔而来的场面时,城内的水手们其实都还是有些震撼的,但蒙古人一出器械,这些海贼就忍不住捧腹!
    北虏南盗虽然都同样凶悍,但不同的是北虏穷苦,俺答的见识以及部队的装备还赶不上两三百年前的成吉思汗时期,可以说是每况愈下,而南盗则油水丰富,又见多识广,这时他们用的都是比大明王朝正规军还要先进犀利的武器,相形之下看到北虏的器械,自然便如同见到了古董一般!
    城下蒙古人却忽然吹起了号角!后面又推出投石车来!举着盾牌的骑兵先冲近了,掩护攻城器械,又有人翻身下马,在鹅车的掩护下抢攀城墙!
    王直下令,鸟铳火炮且不动,只催促着民夫搬运滚木砸下去,又烧开水淋,撒石灰迷蒙古军的眼睛!这些也都是传统的战法。
    鹅车进前,则以大木头推撞,偶有两只鹅车推到城边,有蒙古将士登城而上,这才出动刀手,将之斩杀于城头!
    俺答在远处望见,讶异起来:“这部守军很耐战啊!”便隐隐猜到自己两日前的试探图谋被对方看破了!但这时他的威望已经降到了有史以来的低点,不能阵前遇挫败就退缩,又见明军的抵抗力虽然不弱,但也不算极强,加一把劲未必攻不下!主意既定,俺答便拔出马刀,引军至城下督战,高呼道:“草原的男儿们!成吉思汗的子孙!难道你们就这点本事吗?”
    数万蒙古骑兵猛地都狂吼起来,喉咙荷荷作响!跟着便如吃了狂躁药物一样,死命地往城楼冲击!马死踏马过,人死踏尸过!这已经不是勇气,这已经不是壮烈,而是数万人陷入了无意识的疯狂!这是成吉思汗时代蒙古人的热血传到此刻的最后激沸么?
    城内的民夫和未经多少训练的新兵都已经被这股其实吓得战栗起来了,如果守城的就只有这帮人,或许他们早就都逃走了!幸好,这时城内发挥组织作用的是那帮海贼!这也是一帮在风浪中寻富贵、在生死间求快活的好男儿!这种血腥的气息、这种癫狂的状态他们是最熟悉不过了!
    “哈哈哈哈哈——”徐元亮疯了一般笑起来,他好像此刻不是站在城头而是站在桅杆上!好像他面对的不是来攻城的胡马而是来攻船的海盗!
    “来啊来啊来啊!”那是南直隶的人在吼叫。
    “蒲伊母啊——”那是闽南人!
    “八嘎!”那是接受海商领导的倭奴!
    此外还有琉球人,还有南海生番,还有老广!
    他们没害怕——他们竟然在兴奋!
    “到时候了!”
    王直也忍不住有些狂,仿佛血也在沸腾——他并非完全平静啊!就算是李彦直在此,此刻也难以平静!这些平时书生一样的人,到了战场也会激昂起来的,若不是他们身上有这种气质,怎么可能统治得了那帮血性汉子!
    信如斋却还是冷静的,他注意到蒙古人中有一部行动轨迹明显不同,衣着、马匹也与普通骑士有异!而正是这部人马冲到城下之后,蒙古人的士气才陡然间发生质变的!而那里已经进入火炮甚至鸟铳的射程范围了!从这个角度讲,俺答也确实是很勇敢的!因为这个距离就连强弩也可以到达了啊!当然,信如斋也注意到那支部队有着重重的软盾隔绝羽箭,可是软盾挡得住炮弹么?
    “那里!”信如斋一指,而徐惟学也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
    所有的鸟铳,各型号的火炮都朝那个区域瞄准了!
    火炮上的布幔已经扯下了,但陷入狂战中的蒙古人还没注意到这一点!
    “准备——放!”
    轰隆隆,轰隆隆——
    砰砰砰砰——
    这是什么声音?打雷么?
    一百多年前,徐达就已经用手铳追逐蒙古人而取得大胜!所以蒙古人并非不懂火器!鸟铳比手铳改进了,使用的征兆却是类似的,但佛郎机炮却不同!那声响,和徐达时代明军的火器已有了质的区别!
    “那是什么?”
    俺答抬头,似乎看见了一个黑点!然后有什么东西从左边擦过,他本人是一阵剧痛,而座下军马也受惊人立起来,俺答只觉得背脊一实,就知道自己落马了!
    “大汗——”
    周围的士兵都乱了!
    不止因为俺答落马,更因为上千把鸟铳连续不断地朝这个区域发射,各级的火炮都挨个朝这边轰击!
    俺答落马并不是海贼们靠幸运取得的战绩!因为海贼们是将所有的火力都密集地朝这个区域发放,而蒙古人这时显然还对火器没有充分的应对准备,所以就算有炮弹直接砸到俺答头上那也毫不出奇!
    大乱开始从俺答周围弥漫开来,但这不是唯一的混乱源,有几个被炮弹鸟铳密集轰炸的点都是如此,跟着这些混乱点又像涟漪一样迅速波及周围,让这数千人在片刻之间便丧失了组织力——而这数千人又恰恰是这十万大军的核心!这就像一个怪物的神经中枢被切断,其肢体的其它部位虽然还蕴含着能量,却只能按照各自的本能胡冲乱撞了!
    蒙古军各部,有的继续攻城,有的躲避炮弹,有的赶来抢救,但继续攻城的欠缺同袍的掩护,死伤惨重,躲避炮弹的自己就变成了乱流,而赶来抢救俺答的却更是乱上添乱!
    西直门外,蒙古人已经成了一锅滚粥!
    “准备出城!”王直下令了!
    “准备出击!”在远处,李彦直听到炮声之后也下达了命令!他的部队现在所呆的地方是看不见西直门和蒙古骑兵动态的——如果西直营能看到蒙古军,那么蒙古军便也能发现西直营,所以熟悉附近地形的李彦直才会把军队藏在这里,而靠听觉来判断战场的形势!
    俺答还没有死,但这个草原领袖也从四周的氛围中察觉到蒙古大军已经糜烂:“快走!快走!回草原!这是一个圈套!”这是他昏过去之前的最后一道命令!
    “撤退!”
    俺答的亲信传达了命令,但在这道命令下达之前,许多本来就对俺答不满的部族早已离心离德,在混乱之中他们各自逃命,各自为战,明军尚未出城,外面蒙古军已经自相践踏,死在马蹄下的人数竟比死在枪炮下的人数还多!
    “出城!”
    西直门的城门开了,倭刀手冲了过来,银光闪动处,当者立毙!
    “果然有精兵!快撤!”
    蒙古人惊呼着!他们已经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抗击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西南方又冲出了八队骑兵!
    大明的骑兵!打着李字旗号的骑兵!
    “是李哲那奸人!伏兵!伏兵!果然是圈套!”
    蒙古人最后一点组织力都丧失了!七八万人如没头苍蝇一般,再没一个听什么指挥,所有人都只是本能地向西北冲去——他们要回家!
    李彦直带领骑兵蹑着蒙古乱军的尾巴,从西直门直赶到古北口,他的八队追击队伍绝不停留,遇到准备停军整合的蒙古部队马上冲击,但投降了的部族,散乱了的队伍以及蒙古人丢弃了的物资则留给后面戚继光的后续部队收拾!
    倭刀手近战虽然厉害,若是正面搏击,李彦直所部只怕也难以抵挡,但行动起来就没骑兵那么迅捷了,所以蒙古人逃出十里以后王直的人便只能看着西直营的骑兵收取战果了。
    李彦直带着轻骑赶着蒙古人,先赶出古北口,跟着又出塞追逐百余里,中途投降者共计九部一万三千多人,俘虏二万多,死于马蹄底下者不计其数,蒙古人这段时间所掳掠的物资、人口全数被截留了下来。
    这一战下来,蒙古元气大伤,草原骑士自此不敢近古北口一步!漠南诸部纷纷请求内附——这已是后话。
    李彦直在古北口整顿俘虏降部,清点战果,又移将旗驰传京畿各县,号令各乡县民壮巡察纠捕,散落在田亩乡野间的胡人望见,战栗不敢抵抗,或出降,或就捕,旬日之间,直隶便告安宁。
    燕山南麓的这块平原似乎就要安稳下来了,但京城的局势却有越变越复杂的趋势。李彦直在古北口的事情还没整理停当,就听京师那头传来消息:仇鸾进驻朝阳门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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