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贵公子站了起来,侃侃而谈:“咱们中华立国的根本,不是刀枪铁马,而是仁义礼智信!海外诸国之所以敬重我们,皆出于此。这日本是我太祖皇帝定下的不征之国,而且据我所知,这次东海生乱以后,他们已派了使者来京城朝拜,其意甚诚,并无屠戮中华在倭子民的打算。人家示诚于我天朝,我们若再贸贸然出兵干涉其国内政,只怕不但日本国人不服,海外诸国也会认为我大明恃强横行,那可就把我中华千年以降的仁信之名都丢光了,而且又破了太祖皇帝的祖训,对国家大局十分不利。”
    那些争论的客人见他服饰华贵,言语又文雅,立场又十分官方,一些怕事的就不敢说话,一些没什么文化的甚至听不大明白他的话,就不知该如何接口,一时间酒楼冷了场,却有三数个师爷打扮的人在旁边大叫:“这位公子说得好!”蒋逸凡一听心想这必定是托。
    但也有真被他说服的,一个年老儒生就连连点头,道:“我中华的仁信之名,那确实也丢不得。”
    那两个冲动的少年和那个商人听这贵公子的立意虽和自己不同,但不干涉日本的意见和自己倒是一样的,就不反对。
    蒋逸凡性子反骨,忍不住就逆他两句,却被李彦直拉住了,过了一会,酒楼中议论纷纷,李彦直见那个贵公子已经坐下,这才越过一张桌子,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道:“当家的,你怎么跑出来了?”
    那贵公子和李彦直坐得虽近,但一直没留心他,这时见到了李彦直大吃一惊,旁边几个锦衣大汉瞧见李彦直对那贵公子拉扯搭话,想也不想就喝道:“放肆!”又有人低呼:“护驾!”锵锵锵二十七八个看客拔出刀来,要喝退李彦直!原来这几十个人都是乔装打扮的。
    李彦直和那贵公子同时一呆,便听锵锵锵又是几十把刀出鞘,李彦直这边背后也有二十几个人忽然动手,喝道:“大胆!”又有人低呼:“保护都督!”
    这大堂坐着一百多号人,忽然之间有一小半的人拔出了刀,片刻之前还太平热闹的酒楼登时刀光剑影,有的人以为官家来镇压言论,有的人以为是帮会火拼,坐在边角上的赶紧偷偷溜走,陷身刀丛剑林中的抱头大叫:“不关我事!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来看戏的!”
    那“佛郎不机”的老板暗暗叫苦:“我说今天生意怎么忽然好了这么多,把大堂都挤满了,原来是来了两帮人,难道是城东老七和城西青眼狼要在这里动手?”
    那贵公子甚是尴尬,不知该如何收场,还是李彦直笑了笑,先向刘洗使了个眼色,刘洗忙喝道:“做什么!都给我坐下!”
    那贵公子身边一个清秀无须的伴当似乎认得李彦直,也朝他们那边的人喝道:“你们也都给我坐下,这位是……是咱们家的李先生,自己人!少大惊小怪的。这里是京城!乱动刀枪,成何体统!”
    两伙从人这才都收刀坐了。
    李彦直对那贵公子笑笑说:“当家的,在此偶遇,还想和你一起喝喝茶,谈些民间琐碎事。不料这些下人不懂事,扰了这雅兴,这里没法呆了,咱们还是先回府去再谈吧。”
    那贵公子嗯了一声,李彦直拍了拍手,护送他离开,到了门外,早有一辆马车、一顶轿子来接,那贵公子上了轿,李彦直坐进车里,在后跟随,走到半路,又有顺天知府派人来问话,也不用李彦直蒋逸凡过问,只刘洗亮了亮身份就把那群衙役吓得不敢吱声了。
    车马七拐八弯,进了裕王潜邸,早有一帮太监宫娥跪接服侍,连同那些随从侍卫,跪满了一地,李彦直这才下车,走到那贵公子身边,拉着他手笑道:“陛下,怎么今天心情这么好,竟然跑去听戏。”
    蒋逸凡路上就疑心这贵公子的身份,再见人马往潜邸来更是猜到了七八分,但这时听李彦直这么一叫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跳:“他果然是皇帝!”他和皇帝也有几次接触,但都是隔帘间幕,所以没认出来。他又想:“皇帝居然能够出宫,看来这两年北京的形势又有变化了。”
    那边李彦直与朱载垕携手入了大堂,旁边太监宫娥望见都心中发怵:“这人是谁,竟然敢和皇上并肩行走!”
    等进了大厅,李彦直这才要行了君臣之礼,却早被朱载垕拦住了,他们屏退了下人,朱载垕这边只留下那个太监——却是冯保,李彦直这边则留下蒋逸凡。蒋逸凡跪下给皇帝行礼,冯保那边却躲在朱载垕身后向李彦直献媚。
    朱载垕对李彦直有些怕,这时又被他捉到自己私自出宫,嗫嚅着道:“镇海公,朕这次出宫,咳,咳……回头你能否别和徐阁老他们说?”
    李彦直却表现得十分轻松自然,笑道:“偶尔出宫走走也好嘛,整天呆在宫里,多闷啊。当初我还在上海时,徐阁老和肃卿他们也曾来信和我谈及陛下要出巡探访民间疾苦的事,我的回信中也是赞成的。臣下素来以为,天子和百姓之间还是要拉近些好,君民同乐,方能同心啊。”
    朱载垕大喜,道:“还是镇海公能体谅朕的难处。像徐阁老、高阁老他们,整天板着脸,说话做事都是正气凛然——朕虽也知道朝堂之中应该如此,只是整天这样,也好生叫人难受。”
    李彦直一笑:“但陛下不还是出来了吗?”
    朱载垕道:“这是近一年来,徐阁老对宫中之事看得不甚严了,朕才……”说到这里,忽觉自己作为一个君王却被阁臣看得如同一个婴孩一般,甚无帝王尊严,便不肯说下去了。
    近两年朱载垕年龄渐长,但国家大事得以与闻却不得专政,一切军国内外要务都由内阁决断,他只当了拿玉玺盖印子的螺丝钉,慢慢的心也就冷了,他的个性和乃父嘉靖的执拗不同,对时务要宽松得多,在大臣架空之下既无能为力,便干脆抛开了不管事了,加上冯保再从旁勾引,朱载垕渐渐的就将心思转向娱心娱体了。
    李彦直丁忧期间,开明派势力退缩,内阁对皇帝便看得甚紧,李彦直复出以后,开明派势力大张,徐阶高拱镇守于内,李彦直统兵于外,文武两道全无半点破绽,内阁对皇帝反而就放松了些,因此朱载垕才得以出宫暗访,只是每次出宫都有大批人马暗中保护——这等保护,其实也暗含监视之意。
    李彦直知他不肯多说,就岔开了话题,“陛下,听刚才你在酒楼的言语,日本派来的使者,你接见了?”
    “对。”朱载垕道:“他们的意思十分诚恳,东海的事,只要他们答应我们善待在倭岛的华民,我看就不宜过多介入了吧。”
    李彦直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又问了他一些出宫的见闻,说:“我离开北京日久,可不知这两年京城是否多了些好玩的事物。”
    朱载垕毕竟年轻,心性易动,听到这个话题来了兴趣,就和李彦直谈些吃喝玩乐之事,历数京中名店,这些事李彦直反而不擅长,蒋逸凡在旁搭腔,冯保跟着凑趣,这才说得热闹起来,蒋逸凡口无遮拦,听朱载垕只说那些吃的喝的玩的甚赌的,就没提到另外一件美事,竟然就问:“陛下出来了几次,难道就没去秋香坊、翠钿楼走走吗?那里才是人间乐土啊。”
    这秋香坊、翠钿楼却是京师两大妓院,秋香坊的特点是品位够高,风味够纯,去的都是达官贵人、文学雅士,翠钿楼却以大、新、杂著称,所搜罗的妓女东南西北、黑白红黄都有,去的嫖客也是三教九流。朱载垕这两个地方其实都去过,相对来说还是 喜欢翠钿楼,只是他毕竟还想保持一点为人君者的威严,这种事情被蒋逸凡挑破,不免有些发窘。又想:“朕身为人君,李彦直的一个手下,竟也敢来开我的玩笑!”不免有些失落。
    李彦直却就问蒋逸凡:“秋香坊?翠钿楼?”
    蒋逸凡掩嘴窃笑道:“都督啊,人家都说你是妻管严,我原本只信七分,今天看来可信了个十足十!这等好地方你居然也不知道,可知平时夫人管得你多严!”
    李彦直哑然不知如何回答,朱载垕见蒋逸凡连李彦直都损,心想:“原来这人是没大没小,不是特意拿我开刷。”李彦直不尴不尬地笑了笑,说:“听你说得这么好,那改天一定要去瞧瞧。”
    “到时候我带路,”蒋逸凡道:“那翠钿楼有个花魁,叫赛昭君,名声大,口活好,模样也俊,只是牌儿太大。都督你去,自然不能挑明了是镇海公驾到,若是微服出行,我怕你还见不到她呢,得是我去,才有机会叫都督你一亲芳泽。”
    朱载垕原本还在琢磨着自己是否受尊重,听到这里不禁哧的一声,李彦直问他笑什么,朱载垕一时不察,就笑道:“蒋同知太久没来京城了,那赛昭君早过时了!现在翠钿楼当红的花魁娘子,乃是……”
    李彦直蒋逸凡齐声问:“是谁?”
    朱载垕笑道:“是徐可儿。”
    蒋逸凡脸上露出羞惭之色,掩面道:“丢脸,丢脸!”
    李彦直压低了声音问朱载垕:“皇上,这徐可儿曼妙否?”
    朱载垕啧啧两声道:“妙,妙!”
    李彦直一听这两个妙字,抚掌笑道:“这么说来,皇上你是得手了啊?”
    朱载垕啊一声,这才反应过来,心想作为一个皇帝,和当国权臣谈论这些,怕有些不妥,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腔,却听李彦直赞道:“这徐可儿能把赛昭君赶下去,姿色排场必定都非同小可,陛下你微服出行,居然也能使她臣服——这等手段本事,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真才实学啊!”
    蒋逸凡也是钦佩之色,跃然脸上,朱载垕便又有些飘飘然起来,心中最后一点顾忌也一扫而空,和李彦直蒋逸凡谈起翠钿楼见闻,其中颇涉秽语,君臣四人,笑声满屋。朱载垕忍不住想:“往昔常恨李彦直跋扈,今天看来,比起徐阶、高拱,还是他好些。其他那些大臣见面老板着脸,哪有镇海公这般知情知趣。”
    正欢乐间,下人来报,说高阁老来了,朱载垕这一年来出宫三次,每次被徐阶高拱知道了都没好脸色看,有其是高拱,极为难当!一听说高拱来,脸上就有些难看,李彦直察言观色,问他:“陛下,要不我代你挡一挡高阁老?”
    朱载垕连道:“好,好!”就躲到后面去了,冯保侍奉了朱载垕进去,又出来传话说:“公爷,陛下说,要不公爷在这里拖一拖高阁老,皇上那边就先回去了。”竟是怕高拱怕得厉害!
    李彦直道:“好。”又低问了一句:“陛下出宫玩乐,你可都在身边?”
    “公爷放心。”冯保压低了声音说:“只要出了宫,奴才就没离开过皇上半步,什么岔子也没有。”李彦直头微微一点,冯保便走了。
    两人把话一对,只是眨眼间事,就连近在咫尺的蒋逸凡也没听得清楚,只道冯保是传完了话就走。
    这边冯保入内,那头高拱就吹着胡子闯了进来,口中道:“陛下,你怎么如此任性!”见到了李彦直,怔了一怔,叫道:“李公,是你。”
    虽然此刻满朝都道高拱是李彦直的人,但两人同为大学士,地位已经相若,要论内阁次序,高拱还在李彦直之上,只是李彦直多了个镇海公的衔头而已。
    高拱性子直,脑子却快,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猜到李彦直是微服入城,他对李彦直期望也高,当面就责备道:“李公,你对外宣称还在通州,人却不声不响跑进京来,还跑到潜邸来,哼,那多半是已见到皇上了——这几件事,件件于礼不合!若被御史听到风声弹劾起来,于李公你的声望大有损害!实在是不应该啊!”
    蒋逸凡在皇帝面前也谈笑自若,遇到高拱却没法不严肃,李彦直被他面责也无法还嘴。
    高拱骂完了李彦直,还不过瘾,又对着里头叫道:“皇上呢?皇上!老臣高拱求见!”言语中虽用了一个求字,但实际上却是要把皇帝也拖出来一起骂。(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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