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城,城墙低矮,一支装备精锐的北魏大军正在倚城而守。
    小小的城池中,原本的数千平民都已经在魏军的驱逐下,开始拆屋取砖,加固城墙。
    拓拔宏在城中一处大户宅院歇息,他正坐在这南国小院精致天井之中,仰头凝视着屋檐上的滴水的青草。
    院外的到处是南国百姓的哀哭祈求,求他们不要拆去宅院,不要带走那些男丁,刺耳的尖叫夹杂其中,让他的心绪无法安宁。
    虽然他已经勒令不能扰民抢掠,可是他大军据城而守,本身就已经最大地扰民了。
    更何况他如今正勒令城中数千人成为民夫,为他修葺城防,他若占据此地,尚可他们些补偿,但他是要轻骑突围,又哪里补偿的了?
    他倚靠着廊柱,回想起这一路。
    他在淮河时,下令减免税赋,到寿阳时,让诸军放所掠南人归去。
    但上苍似乎并不在意他一路仁政,大军连连受挫,连阿诞都险些……
    “陛下,南朝陈显达又遣使而来,您要见一见么?”他的秘书令在廊外停住,低声询问。
    拓拔宏沉默了数息,被围困在城中这三日,从一开始的愤怒,到如今的平静,已经安稳下来。
    他平静地转头:“宣。”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陈显达派使者来做什么。
    必然是一番苦口婆心地劝慰,说只要放下武器,绝对不会动他与随行军卒分毫,必然以礼相待,可若是大军强行攻城,到时一样能请陛下做客南朝,只是在途中难免伤到陛下圣体之类的废话。
    他忍不住摇头苦笑,对这次贸然南下,还是泛起一丝悔意。
    他迁都洛阳,除了需要远离旧都,独揽大权,相助改革之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便是以洛阳为枢纽,完成他那一统天下之志。
    从前,魏国国都远在平城,在太行山与阴山之间,倚仗地利,外可控草原,内可治河东,终于在百年之后,柔然归服,汉人也编户齐民,全数投入北魏治下,稳如泰山。
    而这时,远在关外的平城,鲜卑大军想要南下长江,就需越过太行山,再渡过淮河,补给、消息,都支持不起南下征伐的消耗。
    迁都洛阳,鲜卑将士们在洛阳关中聚集,便能借淮水之利,将南下的损耗降到最低,洛阳,才是一统天下的中枢之地。
    他苦心经营数年,终于完成迁都,而这时,南朝却突起内乱,于他而言,这正是上天赐下一统的南朝的大好时机。
    于是,他不顾朝臣劝阻,在这个不适出兵的季节,执意南下。
    却不想,一无所得,还害得阿诞身患重病,自己也被困在这浅滩之中。
    他长声一叹,估计一两年内,他无法卷土重来。
    接受使者,是为了拖延时间。
    被困第一日,他便敏锐发现,这些南朝名将们,也不是一条心,相互之间,都在保存实力,不愿意指挥部下拼死强攻,陈显达劝降,更是这个意思。
    想到这,他又忍不住摇头。
    南朝不是一条心,他们魏国,又哪里有过齐心之时。
    ……
    南国使臣是一位名士,拓拔宏与聊了一会诗书,谈起了老子,说起了佛学,每当对方委婉地提起投降的条件时,便被他随意地转移走话题。
    但这次,这位使者想是被陈显达叮嘱过,见魏国皇帝没有感情全是拖延,便不得不认真道:“陈都督已经知陛下心思,如今朝廷已经多番催促,陛下若是明日日出,仍不愿从都督之意,则事将变矣。”
    拓拔宏微微一笑:“如此大事,多踌躇几日,难道不该么?都督未免太过小气。”
    那使者面露苦笑:“回禀陛下,如今已经是春日,诸军思归,这时日,实在是耽误不起。”
    拓拔宏神色一怅:“春日……罢了,你便回去告知陈显达,朕想明了,便回遣使回讯。”
    那使者低头称是,便礼貌地告退。
    拓拔宏不由有些愧疚,南国已经是春耕之日,大魏也到了春耕之时,可因他大军南下,征发的民夫、丁卒,都还在异国,不得归去。
    但随即,他神色又坚毅起来,令诸军厉兵秣马,准备守城之战。
    次日,南齐军在观望数日,后,终于开始大举攻城。
    一时间,城上城下撕杀成片,从清晨到午后,城墙之下,成片尸体绵延,城墙之上,魏军则飞快的收敛尸体,打扫战场,重定防务……
    一连三日,魏军最初时,还士气如虹,可毕竟人数太少,死了一个,便少一个,到第三日时,拓拔宏的两千禁卫,已经损伤大半,能战者不足千人。
    如此,便是再勇猛,城中也弥漫出一股绝望之意。
    拓拔宏心中悔意越发深了,他一边深恨为何大军救援还不过来,一边痛恨自己为何总是一意孤行,不听人劝。
    这一路上,无论是劝他退兵,还是劝他不要去长江,又或是劝他不要独自带兵离开主军——无论哪次,他若听了,也会不遇到如今之难!
    到第四日时,南齐大军彻夜来攻,这种车轮攻势,让魏军城墙头上战士们疲惫无比,拓拔宏甚至亲自上城激励士气,也无法挽回颓势。
    难道真的要死在此地?
    拓拔宏心中发狠,决心便是战死,也绝不能落入敌手,否则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当焚城明志,反正他已立太子,朝局有帝师尚在,不惧变动!
    就在拓拔宏准备孤注一掷,准备开城与敌军同归于尽时,东方远方山丘之上,突然火光骤起,成片的魏军旗帜竖起,粗粗看去,怕不是有十万大军。
    援军来了!
    一时间,魏军士气大震!
    拓拔宏大喜,清点呼喊着兵马,一鼓做气,便大开东边城门,向着援军所在突围而去!
    而攻城的南齐军卒见此情景,立刻围杀而来,同时,东边的大片骑兵,也带着轰轰马蹄,动地而来。
    驻守在东边的陈显达神色大变,几乎瞬间就被城中魏军铁骑撕开口子,让那主力冲出了包围……
    陈显达立刻派人前去围杀南齐大军,但他的士卒是最少的,诸军畏惧,速度便不免得慢了,竟生生看着北魏皇帝冲出了包围圈,与那股援军汇合,随后,南齐军追击的速度,本能地慢了下来。
    一时间,他愤怒无比:“是谁说大军主力还在阴陵东边,至少两日才能前来?”
    无人敢应。
    陈显达将手中长矛重重扎在地上,他想咆哮着让诸军前去追击,但话到嘴边,终还是吞了下去。
    萧鸾虽然让他都督中外诸军事,来指挥这场大战,可萧鸾却不敢给他大军,只敢给他一万禁军,往来于江北,以张声势,就怕这些武将再来照着他来一次。
    他这一侧防线,本就是最弱,贸然上前,只会被魏军惨败,到时,必会让他罪上加罪。
    “去信,速让崔慧景、萧衍出兵,不能让拓拔小儿逃了!”陈显达咆哮道。
    ……
    另外一边,拓拔宏看着近在咫尺的魏国大军,唇角不可控制地咧到最大,爆发出成串的狂喜之声。
    果然是天命在我,否则,他怎会轻易脱险?
    但下一秒,他神色便严肃起来,准备看看是哪个援军来得这般慢,他必要狠狠斥责几句,再摆出不追究的模样,再回头狠狠地嘉奖于他!
    只是,当距离越近,在飘忽的火光中,越加清晰地看到那马上的俊美青年时,拓拔宏的脸险些裂开:“阿诞?”
    ……
    “什么,你这只有一万人不到?”拓拔宏来不及问清细节,就被这消息惊住了。
    “我们连夜领军,从东边绕过萧衍部从,赶到那边的山头,然后命士兵将旗帜插遍满山,点火装声势,”冯诞有些受不住,几乎是在看到皇帝的瞬间,便倒在他怀里,“陛下,快些离去,一但齐军发现不对,必然会围剿我等。”
    “你的病,他们不是说你的病好了么?”拓拔宏慌忙地抱住他,按住他的额头,发现青年的额头滚烫的惊人。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大吼起来。
    他当时离开,就不是不想看到阿诞死在他眼前,难道,难道他再怎么都要失去他么?
    “来得有些急,吹了些冷风。”怀中青年按住他手,低声道,“陛下,快,留下人断后,池水河有渡船等候,您便快些回去。”
    “好!”拓拔宏知道自己这一时任性给大军带来多少麻烦,当下不再犹豫,将自己的斗篷裹在他身上,将冯诞抱起,翻身上马。
    “阿诞,你坚持住,我们很快就回去了!”他一连策马,一边抱紧了怀中人,眼中,不自觉有泪水落下去。
    -
    萧君泽并没有等太久,三日不到,冯诞便和皇帝一起回来了。
    在确定皇帝已经脱险之后,在南齐腹地被拖住的北魏大军终于没有了包袱,奋力突围,在南岸一夜间筑起一处泥墙,开始一边筑城抵抗南国追兵,一边渡河而退。
    南齐军几乎是将魏军“礼送”出境。
    萧君泽对此并不意外。
    萧鸾刚刚篡位,还未将各军将领换成自己人,南齐人心本就不稳,只是在北魏南下,才勉强团结起来。
    这个时候,和北魏大战,一但损失过重,那这些大将们就很难在新朝之中有立足之地,反而会给萧鸾夺得他们权柄的机会。
    这种情况下,能不打,当然就不打。
    而当拓拔宏回军之后,营中便传诵起这次司徒冯诞那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的英勇之举。
    以重病之躯,百里长驰,惑敌救主,这种忠义故事,让无数人为之叹服。
    从前因为他与陛下的关系不对后,就与冯诞决裂的旧友、御前统领、长水校尉杨津,这次更是直接来到冯诞的病床前,为以前轻慢疏远致歉。
    一时间,冯诞的病床前客人络绎不绝,从前自持身份、出生门阀大族的官员们,也纷纷到他面前,感谢他的义举,最后还是拓拔宏看冯诞明明疲惫不堪,还要礼貌接见,顿时怒了,把这些人都挡在门外,才让他有了清静时日。
    当然,这些都和萧君泽无关。
    他最近几日,都躲在魏知善的医帐里,没事练练字,练习一下搏杀之术,日子过得也算清静。
    魏知善平日因为职业问题,身上总是一股可怕的异味,但是和小公子一起住了后,每日主动拿药草洗浴,做为回报。
    就这样过了几日,冯诞的热度终于下去,这时当然也没有人提皇帝险些被俘的尴尬之事,最近大家热议的是断后的大将军杨大眼威猛无比,居然将最后残军从南岸带了回来。
    一时间,众军士都欢呼不已,似乎打了一场大胜仗。
    随后遣使在淮河岸边,大声宣扬萧鸾杀主自立之罪恶,说明他这次南下,真的是看不惯这种欺负孩子的事情才过来的,随后便准备班师回朝。
    萧君泽感慨,没想到这拓拔宏还有点控制舆论的本事。
    而这时,身体已经缓过来的冯诞,打着出来转转的名义,悄悄来到魏知善的营帐外。
    “君泽……”他轻轻唤着。
    萧君泽正在帐外看书,他冷哼一声,转过头去,毫不理会。
    冯诞从旁边扯来一根马扎,低声道:“还在生气啊……”
    萧君泽冷笑一声,把头转开。
    冯诞一把揽过少年,恳切道:“阿泽莫气了,阿兄这次也是迫不得已!”
    “你是谁阿兄,别乱扯关系!”萧君泽冷漠道,“别叫阿泽,我与你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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