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没说要禁佛门,”萧君泽又往小炉子里加了一份熟羊肉,“于我之见,佛门不禁婚嫁,多有子孙庙,不缴税,而广收田佃,非高门而如高门,不应如此。”
    “依你之见呢?”元宏好奇问。
    “既是出家人,当无家,”萧君泽微笑道,“禁婚娶,禁荤腥,提高门槛,方是觉悟正道。”
    现在的和尚,是可以结婚,可以吃肉,可以经商,所以北魏的僧尼数量正在一骑绝尘。
    元宏微微摇头:“如此,怕是难以推行,佛门诸宗,怕是都不会答应。”
    “陛下,”萧君泽提醒道,“您只需要透露出有这想法,多的是人拼尽全力,都要帮您达成。”
    元宏一怔,随即失笑:“有理!”
    为皇帝分忧,是臣子本份,要是皇帝无忧,那不安的,便要是这些臣子们了,因为那样就没有他们讨皇帝欢心,展示能力的机会了。
    一顿饭,算是宾主尽欢。
    最后,快离开时,元宏淡定道:“君泽,等朕自平城归来,还要回此地,再见这市井。”
    萧君泽不由失笑:“陛下放心,到时,我给你看的,一定是真的。”
    元宏微笑道:“如此,朕便将河阴立镇,封你河阴伯,让河阴之地,做你的封邑。”
    “不需要,”萧君泽果断拒绝,“我就一个钟,没有多的了,你走开!”
    元宏微笑道:“你想不想帮那些孩儿找回父母?”
    萧君泽冷漠地看着他。
    元宏大笑离去,还对冯诞道:“看看你这义弟,对你我不如何关心,却对这些刚见过的小孩这么心软……啧,朕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用心呢……”
    冯诞道:“别说了……阿泽要生气的!”
    元宏笑得更大声。
    ……
    元宏在河阴并没有停留多久,便起驾,过黄河向平京而去,但他留下一封手书,可以赦免伊闋石窟的所有奴仆。
    萧君泽没有耽误,立刻去告诉那些少年这个好消息。
    听到消息的孩子们一个个热泪盈眶,年纪小直接大哭出声,剩下的纷纷给他跪下叩首,称他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那阿瑰也高兴极了,叩头叩得很重,额头瞬间就红了一块。
    萧君泽却没有开心,只是长叹了一声。
    阿瑰听到这声叹息,有些疑惑地抬头,迟疑了一下,却还是小声问道:“贵人,您因何难过?”
    萧君泽低头看他:“这种生死操于人手、暗无天日的日子,你不难过吗?”
    阿瑰怔住了。
    第77章 提前准备
    难过吗?
    阿瑰从未想过这种问题,他生活的很艰难,活下去已经耗尽所有精力,从来没有难过的空余。
    “贵人……”阿瑰的声音很小,带着忐忑,“小人,小人能为什么难过呢?”
    萧君泽平静道:“天生万物,本无贵贱之分、大小之别,那些能毁掉你生活的,是人心,人心之恶,这世间之事,也无过于人心使人难过。”
    他凝视跪在地上的少年,摸了摸他油腻的头发:“罢了,不想这些,反而是种幸福。”
    他唤来青蚨,让他从工坊里划出一片屋宅,给他们居住,补一份伙食。
    等他从伊闋回来,便与带上的人一起,上好户籍,在此以工为业。
    “阿瑰,”萧君泽指着工坊的图纸,“你遇事镇定,不弃弱小,有些狭义心肠,望你守住本心,我会分你一些杂活,你看顾这些孤儿几分,可能做到?”
    “能!”阿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的那么快,但他本能地回答,“小人愿意一生一世做您奴仆,必不会让您失望的。”
    萧君泽眸里带着一丝无奈:“我不收奴仆,行了,你出去吧!”
    阿瑰茫然地退走,目光里带着一丝委屈,是他哪里做得不对吗?为什么贵人不愿意收他做奴仆?
    萧君泽起身,让青蚨唤了车驾,去了伊闋石窟寺。
    ……
    洛阳城南,洛河经过两山时,切割出一片峡谷,宛如两道大门,石窟便修在河谷的两山之间。
    如今,洛阳石窟的卢舍那大佛还未开凿,两山之间,被伐光了灌木,露出黄色岩石的崖壁,壁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洞窟,远远看去,像是被挖开的白蚁巢穴,能让人生出密恐来。
    佛像的雕琢,是需要能工巧匠,而那么普通的奴工,要做的事情,就是伐木搭架,用铁钎敲下岩壁,开出洞窟这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力气活。
    萧君泽拿的是皇帝陛下的诏令,但让他惊讶的是,这里的奴工太多,多到他一次根本带不走,更麻烦的是,这些奴工并不是一家人的,他们都属于各自的供养人。
    这些供养人个个都位高权重,纵然有皇帝的手令,能起的效果也非常有限——工头们一口咬定这些人不是奴仆,他们是家里劳力,自愿来修,你不能让他们走。
    而绝大部分奴工,也不愿意与萧君泽离开,因为他们多是一生都在主家生活下,不愿意离开固有的生活,去追求自由,而且他们的家人都在主家,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甚至于,一提起让他们与自己离开,这些人的目光都充盈着恐惧,仿佛是要去赴死。
    面对这种情,萧君泽只能换了个办法,他让这里的工头,把所有奴仆都带来,表示是要招工去河阴镇,可落户籍。
    可落户籍这话,终于让他们不那么畏惧了。
    在一片沉默之后,过了许久,终于有不少从河阴镇抓来的奴工主动站了出来。
    然后人数便渐渐增加,还有一些因为失地,被强行抓来、没有主家的奴工也愿意跟着萧君泽回去。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无动于衷,他们不知道错失了什么机会,但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的人,并没有去改变生活的勇气。
    于是,来这一趟,萧君泽一共带走了约莫五百余劳工。
    回去路上,萧君泽轻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生产力不到时,改变生产关系,就是妄想啊。
    人穷志短,马首毛长。
    这些人,根本没有机会和成本去试错,他们的家庭、屋宅、吃喝,都是依附在世族门阀之上。这样的生活压迫下,又哪里来的动力,去改变呢?
    在这种情况下,他光凭借一张嘴,是不可能说动大字不识,一生没有离开过主家的奴仆。
    只有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有离开主家胆量时,才能谋划更多的事情。
    ……
    将奴工们带回河阴耗费了一天的时间,阿瑰顺利找回了叔叔,几个孤儿,也找到了一个亲人。
    萧君泽没有去看,而是直接回了洛阳。
    他拿出纸笔,开始梳理自己的计划。
    来北魏之后,他已经成功扎根,那一点工业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扩张。
    但是,相比于整个国家,它还差得很远。
    如果他将盐利交出去,运河修筑与工坊扩大,都会受到不小的影响。
    那么,要加快速度么?
    萧君泽微微摇头,在运河这种大基建加持下,他的扩张速度已经很快了,想要更快,工人和设备都跟不上,没有意义。
    所以,只能奠稳基础。
    有些理论,还不能出来,因为根本没有生长传播的土壤。
    也不急,他才十二岁,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改变这个世界——不过,一些准备还是要有的。
    萧君泽回想起那个想当他家奴的少年。
    至少,在他治下,可以给那些孩子更多的机会。
    萧君泽指尖轻点,有了几分计较。
    -
    河阴镇上。
    阿瑰有些惊讶地捧着一套衣服。
    他的叔叔脸上多了一条鞭痕,笑道:“这是工装,坊里说,今年大家都辛苦了,各自给一块布,让过个好年,我便让人给你缝了一套。”
    阿瑰瞬间心疼地脸都扭曲了:“何必呢!何必呢!整一块布能换五斗麦,够咱们吃上两月了!”
    “这都做好了,你不要,才亏了,”他叔叔美美地道,“那孙寡妇缝补的手艺甚好,如今咱们也落籍了,等我再赚些钱,便将她娶了……”
    阿瑰撇了撇嘴,明白原来自己个添头:“谢谢二叔,我时辰快到了,我先去上学。”
    说完,便飞快走了。
    出门,他唤来院里子里正在分捡羊毛的朋友们:“走,先去学堂。”
    几个小伙伴纷纷抬头,手脚麻利地东西收好,乖巧地跟在他身边:“阿瑰,我听不懂。”
    “听不懂先记着,回头我再教你!”阿瑰安慰道。
    一行人冒着雪,走进了河阴工坊里,新建一个小书院,这是用库房改建的屋子,黑板旁点亮了一盏油灯,只在傍晚教半个时辰的课,内容是拼音和加减,免费教学。
    隔壁还有个小屋子,放着一些字典和书本,允许人抄书。
    还在门外立了一个黑板,写了注音的字。
    听说还准备建一个印坊,他们也不懂是什么,但是能学字,不知是多少庶民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所以,就算他们来得很早,小小的房间里,也挤满了人。
    阿瑰学得非常认真,忐忑的心里,带着一点点不敢示人的期盼……如果他学的很好,那位贵人,会收他做奴仆么?
    -
    接下来一个多月,整个洛阳城在风雪之中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并没有因皇帝外出而生出什么波折。
    当然,也不是全然没有。
    文臣之中,李彪和李冲关系十分紧张——李彪是左相李冲的从微末之中提拔起来的亲信,但前者在官居度支尚书(财政大臣)之后,便不那么听李冲使唤了,这让李冲十分愤怒,孝文帝在时,还会当一下和事佬,但如今皇帝北巡,两人的冲突便大了起来。
    而这把火,居然还烧到萧君泽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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