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崔慧景,叩见临海王殿下!”这位老将看着少年,心思复杂难言,他一开始还在纠结要怎么不卑不亢地对抗北朝官员,连台词都换了好几轮,但面对面前这位时,什么话都不用讲了。
    “崔将军居然还记得我。”萧君泽微笑道,“记得上次相见,还是五年前,那时崔将军便想要投奔北朝,这次,正好,本王也在北朝,不知咱们算不算君臣相得呢?”
    在他刚刚穿过来那年,正好是孝文帝打着南征的名义迁都洛阳,他的皇帝爷爷,就把崔慧景这位太子嫡系的右卫将军提拔成淮河一带的统帅,结果没想到的是,太子还死在皇帝前面,太孙继位不到一年,便被萧鸾篡位。
    而这位崔将军在知道太子没了,萧鸾篡位后,先是准备投北魏,然后在踌躇之中,又投了萧鸾。
    不过萧君泽对此并不在意,南朝一直是这样的,换皇帝时,都是皇族内部争端,其它人围观,等尘埃落定后,继续效忠下一位主君,追究他们不忠于旧主是没有意义的——真忠于旧主,也轮不到刘裕、萧道成这些大将上位了。
    崔慧景神色复杂到难以言说,过了许久,才长叹息一声:“殿下有此治世之才,若能早生数年,又哪里轮得到那乱臣萧鸾篡夺神器,殿下啊,这些年,您不知道,我等旧臣,在那乱臣贼子手下,如履薄冰,朝不保夕,实是艰难,若能有的殿下之名,必然义旗四起……”
    萧君泽微笑着听他说话,目光温和清澈,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
    崔慧景义愤填膺地讲起了萧鸾威望不够,压不下江南世家,只能各种猜忌,如今萧宝卷继位不过三月,就已经各种荒诞之事频出,这样下去,萧家江山必然不稳,他愿意追随临海王,拔乱反正……
    但讲着讲着,看着少年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再看看自己这阶下囚的模样,崔慧景苦笑了一声,求生欲缓缓消退,自尊与面皮又找回了上风,他沉默了一会,道:“臣有大罪,任凭殿下处置了。”
    当初萧衍去押送萧昭泽时,是他在一边默不作声,如今又知道了临海王的秘密,怕是过不去这个坎了。
    萧君泽这才笑了笑,伸手把崔老头身上绳索扯开,丢到一边,在一边的桌案边缓缓坐下:“来喝点茶水吧。”
    崔慧景黯然入坐,心想着这便是金罂(毒酒)了吧。
    “成王败寇,我并未怪过谁,”萧君泽微笑道,“我找你来,只是希望,你们接下来,可别再来找襄阳城的麻烦。顺便告诉你,要是在南齐过不下去,尽可能来投奔于我。”
    崔慧景一怔,难以置信道:“殿下难道不怕我将您的身份泄漏?”
    萧君泽看着他,反问道:“若是泄露了,是谁会怕?”
    崔慧景这才想起,北朝收留南朝王孙不是一次两次了,当年北逃的刘宋王室甚至还能娶到拓拔家的公主。
    而若是萧宝卷知道临海王还活着,他们这些萧道成的旧部,才是会被头一个处理的——嗯,他或许要排第二,排第一的是那王敬则。
    所以,除非崔慧景能临海王的头颅去朝廷邀功,否则,他不但不会泄漏这事,还会努力遮掩,不让此事泄漏出去。
    甚至于,就算消息泄露,让萧宝卷知道了,他们也会斩钉截铁地表示绝无此事,那北朝雍州刺史君泽,绝对不是临海王。
    在想通了这一点后,崔慧景顿时心中大定,起身走到一边,深深拜服道:“老臣无能,不知能如何相助于殿下?”
    他已经回过味来,临海王没有暴露身份,便代表他不愿意借北朝的军力夺回皇位,毕竟这是江南世家大族们绝不会认可的,如果临海王想要重回帝位,他们这些老将,便是最好的招揽对象。
    萧君泽只是微笑道:“老将军,我说了,只要你在南朝待不下去时,过来投奔我便可,其它的,没有必要。”
    崔慧景老脸皱成一张褶子,他小心问道:“那,殿下可还有其它吩咐?”
    萧君泽轻笑道:“元英知道你在这里,要来嘲笑一番,你让他说两句,我会找个机会,把你放走,老将军不介意吧?”
    崔慧景不由笑了起来:“小事而已,劳烦殿下了。”
    他都已经开始盘算在元英面前要怎么宁死不屈了。
    至于暴露临海王的身份?他可没那么傻,否则回到南朝,他就更说不清了——你没勾结临海王,他为什么会放你走?
    ……
    走出了偏殿,青蚨关好了门,问道:“公子,就这样放他回去么?”
    “青蚨啊,这个叫,欲擒故纵。”萧君泽微笑转头,“过不了多久,他就回来的。”
    萧宝卷真的是能人了,当皇帝两年,不但辅政大臣让他杀得精光,陈显达、崔慧景、萧衍、萧懿这些朝廷柱石,挨个被他逼反,和他相比,自己那位便宜哥哥萧昭业都只能算是小白兔了。
    真到了生死关头,这些将领到时是会冒险造反,还是在他身边,簇拥自己这位正统的皇帝血脉呢?
    他要改变这个世界,就需要更多的资源,更高的权限,南边的皇位,是他计划里重要的一环。
    毕竟,南朝的庄园势力,可不是轻易能打碎的,需要里应外合才是。
    想想最后大厦将倾时,自去砸上最后一锤,到时,那些世家大族的表情,肯定很有趣……要找好画师画下才行。
    -
    元英回来时,很是狼狈,这次他算是丢了大脸,被陈显达大军围困了半月,要不是最后在君泽帮助下抓住机会,翻盘解围,估计这时要么战死,要么回朝廷被论罪了。
    好在,无论过程如何,他至少都已经击退陈显达大军,自己这小半的功劳,是跑不掉的。
    听说斛律明月抓住了崔慧景,他骄傲地将这老头从君泽那带走,带到城头,让他看繁华的襄阳,嘲讽南朝将军居然不如一个十五岁的小儿,一世英明全无……
    崔慧景听他言谈里对临海王殿下推崇备至,面上虽神色淡漠,心里却叹息着咱们全被临海王殿下玩弄在鼓掌之间,你一个蒙在鼓里的,有什么好骄傲的。
    同时,也有些嫉妒,那水军头领,居然还如此年轻,将来必是殿下嫡系,若将来殿下夺得大位,自己肯定进不了铁杆,得想想办法,显示自己的能力才行。
    -
    同一时间,襄阳大胜,打断南朝大军的消息,也在正月时传到元宏面前。
    元宏那时正在邺城处理高车叛乱,闻此言,不由对冯诞感慨道:“这是最近难得的好消息了。”
    他最近处理的事情可真不少,高车、宗室贪污、皇后和内侍不清不楚……回到洛阳时,还有好多人没穿汉服,让他没忍住把任城王责备了一番,让他们别找借口。
    然后又是元英的求援信,他都考虑御驾亲征了。
    冯诞知道他的意思:“那斛律明月,倒是将才,可以好好提拔一番。”
    元宏笑道:“这是自然。”
    于是思考一番后,封斛律明月为宁朔将军,屯骑校尉,让他的部众正式成为朝廷的正规编制,元英虽有功,但也有过,只是加封了爵位,赏赐了金银。
    至于君泽,他给出了一个金城伯的爵位,试探地问他要不要回朝廷,以及我公主年纪也差不多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咱们当亲家……
    冯诞并不看好他的提议,委婉劝道:“给君泽视名爵如浮云,不如给他钱粮,更能得他心……”
    元宏瞬间神色复杂,叹息道:“朕何尝不知,然国库空虚,实在要不起他心,只能先用爵位抚慰一番。”
    写了这些,他思索数息,又在信里多加了几句。
    去年拿下襄阳,让他雄心大起,他想要等身体好些后,再发兵马南下。
    ……
    收到信时,萧君泽正在和城中小吏商量办襄阳城的灯会。
    结果就看元宏又来操作了。
    萧君泽有些头痛,也不遮掩,立刻写了回信。
    信里,他历数元宏这个南朝内乱终结者帮了南朝几次大忙,萧鸾篡位后,如果不是北朝南下,南朝根本不会拥护没有威望的萧鸾,如今南朝皇帝萧宝卷狂妄无知,必然会搅乱天下,等敌国大乱时,你再南下也迟,不如先好好处理朝廷改制之事,过上一年,你那病不复发了,再考虑南下不迟。
    将信送出后,他抱怨着元宏事多,然后继续找城中小吏商量灯会之事。
    灯会当然不是办在城里,而是在城外的鱼梁州,到时,会有一个挂满灯笼的集市,把一些需要处理的酒水、布帛打折售卖,再点几个火堆,找几个杂耍,算是让城中百姓热闹热闹,也提升一下因为战争而引起的消费低迷。
    到时把崔曜、明月、砚舟、青蚨这些好友唤上,一起去逛逛街,放松一下……
    商议完诸事,已是夜里,他走出衙署,看着天上明月,把冷得有些僵的手指放在唇前轻轻一呵。
    嗯,有点想家呢。
    第113章 这都是什么麻烦事啊
    正月初一时,崔曜忙完北方运河的摊子,昼夜兼程赶来襄阳。
    少年锦衣银冠,身材修长,眉眼间都是意气风发,看君泽时,没能忍住,扑上去就给他一个拥抱。
    “山长!阿曜回来了!”少年眼眸里全是纯粹的激动,“这一年,阿曜遇到了好多麻烦,但只要一想到你,我就一点也不怕了!”
    君泽一时间被少年的热情冲到,微微一笑,正要拍手安慰他,一边斛律明月已经生气地把他拎开,怒道:“你这一身灰尘,怎么能能刺史大人如此无礼?”
    你这小儿,过份了,怎么能随便抱君泽!没大没小!
    崔曜面带微笑:“原来是斛律兄,听说你最近靠着山长的战船,立下大功,不知官居几品啊?”
    不就是靠君泽吗?小儿辈,你几品,知不知道我现在管你!
    斛律明月冷冷道:“不才,仅是得了校尉之职,县男之爵,当然比不得崔公子一飞冲天,以从事之职,遥领郡守之位。”
    我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你不一样,靠的是君泽的看重。
    “这,小弟这些日子,疏浚运河,得到斛律大那瑰大人之感激,愿意与我结拜为兄弟……”崔曜微笑道,“如此看重,小弟虽然感动,却也不敢如此逾越呢,毕竟还与斛律兄有同门之谊在。”
    你知道么,你老子都对我拉拢,惹我就去当你叔父!
    “呵,那真是可惜了,运河之利,必然落在沿途世家之手。”斛律明月哼道。
    你都已经不是当职了,我爹才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行了,”萧君泽看着这两斗鸡,揉了揉太阳穴,微笑走到崔曜面前,“阿曜,这一年,辛苦你了,先去休息洗漱一番,等些时间,咱们再说北方之事。”
    崔曜用力点头:“那我先去了。”
    萧君泽应了,心说看来这襄阳城,怕是要热闹起来了。
    ……
    休息一番之后,崔曜来到萧君泽的房间,抱着火笼,给他讲起北方这一年来的大小事情。
    讨论最广的当然是冯皇后私通内宦,并且在皇帝病重时,祈求上天让皇帝快点死,她能如冯太后一样当政。
    不过这事被皇帝压了下去,冯后被打入了冷宫,看在冯诞份上,皇帝留下她一条命。
    “其实,”崔曜小声道,“北朝民风开放,若是男人长年在外,妇人寻些外男并不罕见,但是不能弄得人尽皆知。”
    当然,这消息其实对朝廷没什么大的影响,毕竟有冯诞在,就是冯诞为此十分难过。
    另外,就是北方这两年来,全力推行汉化改制,引来诸多鲜卑士族不满,皇帝这次没在洛阳待多久,便又准备再去北方镇巡视。
    还有就是汉人衣衫如今渐渐与北方胡人的衣服融合,把大袄改成小袄,配上襦裙,是如今洛阳十分流行的装扮。
    “这事还是山长你的功劳呢,”崔曜崇拜道,“您自从弄出羊毛卷后,洛阳斗篷盛行,许多衣料,都降价许多,许多庶民,都能挤出闲钱,置办一件衣衫,做成汉装。”
    皇帝要求全国上下都穿汉衣,禁穿胡服,但胡服也是钱啊,要改成汉装,动针动线,哪个不花钱?
    哪家的衣衫不是缝了又缝,补了再补,那些打补丁的零碎布头,也是能换得一把米的,家中改衣若是找邻里借用了线,那都是要还的。
    “这次洛阳,争得最厉害的,便是这织坊。”崔曜比划着当时那场面,“那些织机,还有修机器的匠人,几乎是被世族请着回家当供奉,那次之后,整个司州,多了二十多个织坊,斛律氏族这一年赚的钱,比五年来都多,他们已经联合了奚人部、还有高车十族,准备收购漠北的羊毛,供应洛阳。”
    他还讲起了如今羊毛也是分等级的,越是苦寒之地的羊毛,毛越细长,纺出的布柔软保暖,他们这些靠近长城的塞外部,那些羊毛都只能纺成粗线,用来织衣,虽然也能赚钱,却远不如细羊毛。
    斛律家已经准备去吐谷浑部购买那里细毛羊,吐谷浑部居于河西走廊之南的河湟谷地一带,那里是真的偏远寒冷。
    另外,柔然部也看到了机会,已经去西域的天山、阿尔泰一带找更好的羊种了。
    这些北方酋长们,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他们的部族的命运,可能因此这小小的织机而改变,以前,他们的牛羊是宰杀的,只能用马奶、羊奶,平时收集草籽,种些靡子过冬,而羊毛这种以前不被重视只是用来做毡毯的东西,却能换来茶叶和粮食,这代表着他们能养育更多的人口,壮大自己的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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