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我连育种的田地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稻种过来了!”
    “这次万万不能让其他诸郡抢先了,到时收获了,种子需得都留下来,双季的稻子,试问从前谁能想到有这种神物,有了这东西,又哪里会饿死人呢?”
    “那可说不准,若是在洛阳,你便是稻米能种三季,该饿你时,也没奈何!”
    “我看不一定,我长子长年在洛阳与襄阳间押运镖物,前些日子,听说洛阳对咱们襄阳十分不满,想要调走刺史大人,还准备调拨大军——依我看啊,说不得要招兵!”一名看起来六十出头的老者幽幽道。
    这话一出,不只是周围的本郡乡老们眼睛一亮,就连周围的几个火堆的人也竖起了耳朵,捧着水杯靠近过来。
    本郡的乡人们大喜,纷纷追问:“真的么?”
    “还有这种好事?”
    “对啊!咱们乡准许咱们入军的数量是五十人,这次说不定人要多起来!”一名老人热心道,“我儿五年前就入了军中,谁知才服役三年,就被退了回来,说是体力不够,没能升入军官,你们不知道啊,我儿回乡后,知耻后勇,每日打熬臂力,拉弓射箭,就想再为刺史效力!”
    “就是,我一年前就把孩儿送你家去,就等着学得些武艺,被征入军中呢!”
    “哪那么容易,如今各家各户,都想入军中……”
    如今乱世两百余年,天下的风气是重武轻文,谁但凡有些眼界的,都觉得雍州之主风姿不凡,想要投奔麾下,做马前卒,将来要是南北征战又起,他们雍州必然是征兵的前线,相比那些抽骨吸髓的宗王刺史,雍州那简直是乐土中的乐土。
    他们不是傻子,都想早点拥戴刺史自立为王了。
    哪怕已经被胡人统治了两百年,汉人心中重夺山河,驱逐胡虏的野望也从未消失过,他们据守坞堡,传承天下,就是相信,天下还有如汉时那般统治的一日。
    “你们说,若是朝廷调拨大军,前来要挟,该如何应对?”有忍不住问。
    “还能如何应对,当然是大军杀过去!”
    “不错,你看看那河阴镇,当年繁华还在襄阳之上,如今呢?襄阳早已经不输洛阳的大城,河阴却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不错,洛阳朝廷的高门大族,对乡人随意鱼肉,视王法于无物,咱们哪是他们的对手。”
    “唉,这不忍气吞声的日子过久了,再回去,可真难受。”
    “正是如此……”
    就在一群人为未来讨论时,那军中高台上,突然出现一名俊美威严的年轻上官,一时间,众人都忍不住在心中赞一声“好个俊俏郎君”,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刺史大人,那真是好风姿。
    “各位乡老,身体安康,”那年轻人声音清亮,凝视着众人,笑道,“本官崔曜,不才添为襄阳郡守,与大家见礼了……”
    乡老们纷纷起身拜见,到处是“不敢不敢”之声。
    “无需多礼,”崔曜在台上大声道,“此次邀请诸位,是因为雍州这五年来,变化甚大,诸多情景,无律法可用,诸们皆知,自刺史入雍州以来,肃清吏治,兴工劝农,尝有商人、农人冲突,各据其理,无律可依,是以,刺史大人粗制了,新律十六条,请诸君商讨,或有提议,可上台分讲,年后,采纳诸君之意,推行四方。”
    此话一出,台下大哗,众人一番交头接耳后,便有人问道:“不知是哪十六条?”
    崔曜微笑道:“大家安心,稍后,便有人宣读诸法,讲解其理。诸位可一边饮汤,一边听。”
    诸人还是有些不安,但这时,崔曜已经下去了,再上来的,是一名十分年轻俊美,一身戎装的小将,虽有湛蓝的眼眸,但一口汉话十分清晰,上台后,便令人向他们分发了几百张油印的纸。
    台上,开讲之前,贺欢还低声问崔曜和斛律明月:“你们确定吗?这法条真要让我上前宣读?”
    斛律明月冷漠道:“确定,这法典我看不懂,还要崔曜给我讲解,我上去被问住了,你负责么?”
    崔曜微笑道:“这法条上,有些话,我可真不敢读,这种出头鸟,还是贺校尉去吧。”
    贺欢无奈一笑:“那我便去了。”
    ……
    翻开手上笔记,他重新走上高台,高声道:“第一条,自今日起,雍州境内,不以九品之制取士,三老中乡中威望者推举,而小吏,则需要以笔试、面试而上,择优取之。”
    顿时,下方一阵大哗,乡老们中大部分激动万分,但也有一些人眉头深皱,对视一眼中,皆从彼此眼中看忧虑。
    这岂不是将他们这些世家最大的特权剥夺了?
    于是立刻有人反对道:“不可,小吏见识短浅,若无经书传家,如何能治政爱民?”
    贺欢微微一笑:“这位乡老,你既有心,不如上此台来,将九品之制的好处讲明,让众人心服,可敢?”
    “有何不敢?”那一身华服的乡老面容儒雅,轻捊长须,大步上前,提着衣摆走上高台,站在贺欢身边,贺欢礼貌地退开。
    于是便听那乡老大声道:“当年,天下纷乱十六国,是太武帝起用清河崔氏,以书礼治国,得国至今,高门大姓,有书礼传家,知仁、知礼、知义、知智、知信。若无经意,只知数术等物,不过一匠人,如何心怀天下,只会鱼肉乡里……”
    他话还没说完,下边就有人大呼:“放屁!”
    说着,将手中竹杯用力掷出,那台上老者急忙躲避,却还是被洒了一脸鲜汤。
    贺欢神情一严肃:“有异议者,可上台辩驳,若再有行偷袭之事,便要被驱逐出去!”
    于是立刻有人上台,那一个看着便威武勇猛,六十许人,胳膊生得如大腿一样粗:“你们这些士人,成天叨念书礼,可有做出什么好事来,你薛家朝中有人,家中有书,也不见你怎么造福乡里,倒是你前些天才娶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妾,十分有礼仪了!”
    “粗鄙之物!”那老人面露鄙夷,“我薛家虽是支脉,但主家却是汾阴大族,做的是造福天下之事,哪是你一个乡人能懂?”
    两人在台上激烈地吵了起来。
    贺欢没有阻止,然而下方很快又上来一人,与他们一起辩驳,不到片刻,台上居然站了三十余人,并且,说到后来,他们已经忘记了先前在说什么,直接在高台上,群殴出手。
    贺欢顿时色变,前上阻止,但一人之力终究有限,最后,他不得不唤起同伴,好不容易,才把这些人分开来去。
    这时他们群情激愤,肯定没法再讨论了,只能让他们各自吃食,明日下午,再到此地讨论律法之事。
    ……
    等处理完后,贺欢十分狼狈,看得斛律明月都有些无语:“你也真是,让他们打便是,你怎么还不还手!”
    “那些老人,哪能挨得住几拳。”贺欢无奈地道,“我要回禀告了,先告辞了。”
    两人应是。
    于是贺欢便走到高台后边一处屏风后,这里有一个帐篷,小火炉中,萧君泽正听得分明,突然便见帐篷掀开,贺欢委屈道:“阿萧,我好痛啊!”
    看贺欢进来,他眼眶乌青,面色红肿,顿时心疼上前查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贺欢却是微微一笑,把上前来的君泽一个抱紧,亲了上去。
    第204章 渣还是不渣
    心机满满的贺欢在走出帐篷时,嗅觉灵敏的斛律明月看他的神情里充满了杀气。
    贺欢只是礼貌地笑笑,便恭敬地退去了。
    崔曜则针对晚上的局面,修改了今天之后的参会规则。
    第一,开会时,不能带武器——所有茶杯都系上绳子,栓在栏杆上,不能拿来当武器。
    第二,每次只允许一个人上台,有意见的等第一人说完,第二人再上台。
    第三,禁止打架斗殴。
    写完这些改进后,他去帐篷里把自己的意见书给君泽看。
    君泽很满意,点头同意了。
    但第二天,会议继续开始后,先前的三条便让崔曜和围观的君泽都知道了什么是人类的主观能动性。
    只能一个人上台是不是,那我就在台上站着不下来,你们能怎么样?
    但剩下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你不下来是不是,当我们没有茶碗好欺负是不是?
    脱下鞋,往里塞点泥土,看我们能不能把你砸下来。
    你讲的厉害是不是,我们在下边喊号子,看谁能听见你说什么!
    于是第二天晚上,崔曜又紧急补上,台下不能大声喧哗,台上不讲的不能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同时,还加强了护卫,禁止私下里把人别倒了的拖走之类的物理攻击。
    到这,这场大会才总算正常起来。
    萧君泽的法条是参照了部份后世的法则,主要功能是明确“产权”、“物权”,“人生权”的定意,他没有直接解一步除去奴籍——这不现实,他的吏治还没有深入到宗族之中,而是确定了奴籍不能超过规定的年限,主人不能随意打杀,交易必须过官府,在一定年限后,奴隶便是自由人。
    这对于各大乡豪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他们控制奴隶从来不是靠的奴籍,而是控制了对方的生产生活,就是把这些奴隶放掉,他们也会主动回到坞堡中。
    另外便是要求地契、房契等大宗不动产交易,必须在市政中确定的契约,才能拥有“产权”,否则,朝廷有权不承认,并且有拆除征收的权利,这一条可以了解土地兼并的情况,并且能没收隐藏的土地。
    这一条引起了不少反对,因为他们都知道朝廷的厉害,这多一道程序,官府能盘剥的事情就太多了。
    这时崔曜出马,他和这些乡老们深入交流,表示这些土地主要针对新开垦的土地,如果不愿意申报,私自藏匿的土地,将来土地开垦时,很可能会进入新开垦的土地范围,被别人申报了,那就不是自己的了。
    各地乡老人代表的基本都是本地乡人的利益,在权衡之后,最后同意了这个要求,但也要求,新开垦的土地必须明确定多少久的免赋时间——他们很多人已经准备的把旧土地当成新地申报,从而获得三年的免赋时间。
    另外便是对各地小规模放贷的规定,规定了最高利率,超过这个利率的朝廷不承认,因此产生的逼债纠纷,朝廷也不会袒护。
    这一条倒是很容易就过了,在他们看来,追债这事,一向都是债主的事情,收不回来,是自己没本事,怎么也扯不到朝廷去,他们其实也不愿意把人逼死,毕竟人死了债消了,那才是真的血本无归了。
    还有每岁船税,这些钱每年应该定多少,还有维护各自河口的治安等事,都是细碎但又关系到诸人利益的事情。
    很多乡人都是客串了路霸,会收取部分过路费,并且将之视为收入的理所当然。
    崔曜给他们讲清楚了商路畅通的重要性,但这些人油盐不进,纷纷不承认他们没有在中途对商队进行刁难。
    到后来,崔曜便也不再强求,只是告诉他们,法不责众,他也不会对所有的乡村都处罚,而是会处罚在商路中做事最过份的县城,让整个襄阳的差役多分一部分去最差的两个县。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色变,差役是比税赋还要可怕的事情,不但要占用许多劳力,还要自带干粮去干活,真惹到郡守分派了整个襄阳的差役,怕是整个乡里都要死上多半的人。
    除了这几条主要的修改,剩下的便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税收的时间、每年允许多少男丁前去军中,还有吏员的先取应该凭借什么等等。
    除此之外,这些乡老也提出许多十分有道理的建议。
    比如各地乡兵可以推举出强壮的健儿来襄阳,经过考核后进入军中,比如各地的稻种分派,还有希望他们的乡里弄粮的好把式们,可以去农院学习一下双季稻种的种植——他们愿意自己出钱。
    这些乡老们或许固执、守旧,但他们绝大多数,却还是念着故土乡亲,他们生于乡里,长于田间,知道村人是什么样子,知道该怎么说服村人,怎么传达上方的要求,怎么达成任务。
    他们都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智慧,只要统治者放在他们身上的枷锁松开那么一点点,他们就知道该知道该如何找出更好的生存之道,不用指挥。
    于是,很快,从一开始的混乱无序,他们也十分惊讶地发现,这是难得可以上达刺史的机会——对于他们这种最底层的乡老来说,县令大人,就已经他们能接触到最高的父母官了,甚至平日,他们能见到的,都是催税的差役,根本没有见到县衙的机会。
    趁着这个机会,他们也纷纷把乡中的难事痛点陈述而出。
    有的长年为水患所扰,希望能开挖沟渠,但找不到时间,希望朝廷能免一季节税赋,让他们的有时间疏通水利。
    有的希望再开一处驿站,有的想要购买水车,有的想要引入文教……
    崔曜将他们需求纷纷记下,准备只要证实了,就让人想办法去解决。
    ……
    “……看到了,讨论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那么,推行方案的阻力就会小很多。”萧君泽躺在床榻上,贺欢给他捏着小腿,一边竖着耳朵认真听。
    “管理天下,最终都要落到吏治之上,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是一心为民的圣人,”萧君泽翻看着那些记着各种要求的小本本,笑道,“光有惩罚是不够的,还得有足够好的提拔途径,也不能让人去做办不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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