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笨回信了。
    当小清在寝室前的小信箱里看见熟悉的信封时,心中的水龙头,彷彿被人旋开了。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信封,果然看见上头写着自己的名字。
    「这次倒是回得很快嘛。」她莞尔。
    喜悦像水龙头哗啦啦流下来的水,流在没有空隙的盆子里,迅速地涌上来,将心脏淹没,连血液都浸泡在喜悦里。小清指尖微颤,拆开信——
    好。
    阿笨
    塞子被拔掉了,喜悦快速流失,迅速归零。血液里仅存残馀的湿意。
    笑容转淡,小清的眼眶微烫。
    还以为这么久没写信过来,他会捨得多分给她几个字。
    随着喜悦的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开始疯长。
    这种感觉她很熟悉。
    在每一个做噩梦的夜晚,在每一次思念阿笨的时刻,还有——
    那年,她哭喊着阿笨的名字,央求他回来的瞬间。
    那一天,阿笨如奇蹟一般出现以后,修好了一台陈旧的电视机。
    两人一起看了一下午的电影。
    她无声低泣,最后哭得昏昏欲睡,尤其是电视里那复杂难懂的情节、模糊鲜艳的画面,无不在麻痺她的脑袋。
    可十岁的她很害怕,害怕一旦睡着了,阿笨就会再次离她而去。
    于是她努力撑着眼皮。
    直到阿笨对她说:「笨蛋。想睡就睡吧。」
    这句话明明什么深意也没有,对当时的小清却是最渴望听见的诺言。
    于是她安心地睡着了。
    隔天醒来,阿笨果然没有走。他的笑容,就像初见时那样不羈放纵。
    她收拾了行李,外公外婆来接她下山。
    然后,明年同一时间,她又回来。
    一个礼拜后,又离开。
    再隔一年同一时间,她又回来。又离开。
    再往后一年、两年、三年……年復一年,阿笨没有变过,也没再随意消失。
    他就像永远等在那里的灯塔,等候她归来。
    直到她十七岁那年,外公开车载她下山时,车子在半山腰熄火,外公的高血压差点在荒郊野外发作——
    从此,外公外婆决定不再载她上山。
    她能理解。
    只是,无法与阿笨相见的这两年,她偶尔会梦见那一天,阿笨试图抽离她的人生。
    为什么呢?
    她搞不懂人类记忆运作的方式。
    明明后来拥有很多高兴的回忆,可回想起来,却只记得那一瞬的悲伤无助。
    此时此刻,手里捏着那只回了寥寥数语的信纸,她又再度感受到了那股焦虑。
    为了抚平焦躁,林若清进了寝室,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纸盒。
    她和阿笨从九年前开始通信。
    阿笨的每一次回信,都被她悉心收藏。
    她捧着纸盒,爬上床,倚在墙上仔细地读。一封接着一封,眼睛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字。
    直到读得越来越吃力,林若清揉了揉眼角,才恍然发现寝室早已陷入一片昏暗——
    天黑了。
    她竟然都没察觉。
    整理好一沓又一沓的信件,闔上纸盒盖子,林若清下了床。
    她到门口去开灯。
    啪一声,眼前一片光明。她被刺得张不开眼。
    彷彿回到了,见到阿笨的第一眼。方才的那些愁绪,彷彿随之定格。
    手机这时响了两下。
    她动作温吞,步伐缓慢地走到书桌前,从包里掏出手机。
    按开手机,讯息赫然躺在最显眼的地方。
    又是那个组长。
    组长:若清,记得明天早上要报告啊!
    林若清皱起眉头。
    明明可以在群组上发消息的,为什么只发给她一个人?
    她没追问,在萤幕上敲下回应。
    林若清:嗯。
    对方秒读,回了一长串——
    组长:我们的ppt还没人做呢,你有空吗?
    这下小清有点警觉了。
    林若清:没空。
    组长:啊……真的吗?可是,这样会开天窗的。
    小清想问她,那她怎么不自己做?但一想到之前的分组作业都是靠组长想出来的,她实在也不好说什么。
    林若清:找其他人?
    组长:他们都连络不太上……
    林若清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他们这组有四个人,但在分完组的那一天以后,另外两个人再也没出现过,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即使他们站在自己面前,她恐怕也认不出来。
    她有点烦躁。「同学」这种生物,可真的是麻烦至极。
    林若清:算了。我做吧。
    组长:真的吗?太好了!!!!真的太谢谢你了!!!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贴图轰炸。手机被震个没完。
    小清眉头一拧,乾脆关掉了手机,顺手关掉了讯息通知。
    今天吴文昕很晚才回来。
    回来的时候,林若清刚做好ppt,正好闔上笔电。
    吴文昕意外地说:「若清,你还没睡啊?」她整个人汗涔涔的,说话的时候也带着热气。
    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距离,林若清说:「要睡了。」
    「我先去洗澡。」吴文昕笑说:「我会小声一点的,你睡吧。」
    小清没出声,只是缓缓爬上床,直接躺平以示回应。
    「晚安。」吴文昕声音轻甜,落在耳畔。
    林若清翻了个身,没有回答。
    吴文昕也不在意,就这么轻轻地离开了寝室。
    林若清盯着寝室门口,目送她离开。
    明明她和吴文昕的生活习惯大相逕庭,可经过这阵子的相处,竟好像也有了几分默契和规律。
    要达成这样的规律,势必要有一方妥协。
    林若清确信自己从来没变过。
    那么,就是吴文昕改变了。为了与她和平共处而改变。
    ——半梦半醒之际,这些恍惚的想法在脑海中游离。
    一夜无梦。
    林若清准时在七点五十分起床。
    盥洗后八点整出门。
    八点零五分,她在超商随手买了一块麵包。
    八点十分整,她抵达教室,将存有ppt的随身碟插入教室的电脑。
    八点十五分,教授出现,宣布报告开始。
    林若清他们是第四组。她就坐在教室中间的位置,静静等候。
    第一组滔滔不绝地报告,有条不紊,教授频频点头。
    第二组生涩紧张,稿子念得很快,不到十分鐘就结束。
    林若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左右环顾,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连副勉强认得的五官都遍寻不着。
    焦虑一点一点爬上心头,像有细小的蚊蚋在搔痒,涌起密密麻麻的不适。
    第三组报告已经过五分鐘了。
    林若清焦躁地拿起手机,按开通讯软体。
    讯息还停留在昨晚。
    她破天荒地,主动在line上敲下讯息——
    林若清:组长,你人呢?
    五分鐘又过去了。
    无人回应。
    密密麻麻,变成了跌跌撞撞,焦急恐惧与不安重击在胸口,一下、一下、一下——胸口被砸出了一个又一个大洞。
    终于,组长的讯息跳出来。
    组长:对不起耶,今天的报告就交给你了吧。
    瞠圆了眼。
    所有人开始鼓掌,响亮的声音在整座教室回盪不已——
    「接下来请第四组同学上台报告。」
    带着无助孤寂恐惧不安害怕寂寞焦虑痛苦惊惶——阿笨抽身离去那瞬间的所有感受——
    砰。
    像一枪开在心脏上。乾净俐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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