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挽袖,全身心都放在了纸笔上。
    一开始,谢今澜还能随着她的笔尖而动,时而欣赏,时日找出她的问题所在。
    可时间一长,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光明正大的落到那张娇俏清艳的皮相上。
    七月小属,天光大盛,以青竹制成的竹帘遮挡了半边窗棂,些许的燥意随着日光一同溜了进来,惹的在案台边上认真作画的女子蹙了眉。
    不过一月有余,谢今澜如今再看她时,却好似过了多年。
    模样还是那个模样,但人似乎长高了一点,从前堪堪到他胸口的姑娘,如今已与他肩膀齐平。
    比起个头来,她如今的性子,才更让谢今澜欣慰又难言。
    她不再似从前那样喜形于色,将什么事情都放在脸上,性子也稳妥了些。
    可好似也不再会像从前那般叽叽喳喳,事事都想着他,念着他,钻破了脑袋的靠近他。
    有那么一瞬,谢今澜甚至觉着,这辈子或许都再听不见她唤他一声表哥了。
    像是从高处落下,心脏忽然间停止,又在转瞬加剧,那一阵阵的心悸,蔓延至指尖,如针扎般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不会的,他与她,定能回到从前。
    屋内热气滚滚,不知不觉间,云玳额间布满了细汗,顺着鬓发缓慢往下滑落,最终悬在线条柔和的下巴处,有些痒痒的。
    她下意识抬手想要拭去,余光却瞧见一只手似有若无的抵在她的下颌。
    她惊吓侧身,入眼所见,便是谢今澜抬着手,那滴晶莹的汗珠落在他白皙修长的食指指腹上,如仙人摘露,无端的令人移不开眼。
    “先生?”
    谢今澜慢条斯理的撵着指尖的水渍,“汗水落在纸上,会晕开墨渍,你不知晓?”
    云玳顿时沉默了,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咬着唇觑了一眼谢今澜,忍下心中怪异,这才重新回到桌案前,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静下心来。
    她本以为只是今日的谢今澜不同寻常了些,可没承想接下来两日,皆是如此。
    他那般明显的主动附和,险些让云玳以为自己看错了画,那面具下的人,并不是国公府那位高高在上的谢世子。
    可他的一举一动都无比自然,自然到云玳想问些什么,都怕是自己会错了意。
    这样的结果,便致使云玳晚间回到宅院时,精神疲乏,再生不出旁的精力来做些什么。
    而与她为之相反的,则是许商延。
    晚间,家里单独开辟出来的一间小书房里依旧灯火通明,从前日起,她便晓得许商延在自个儿感兴趣的事情上,当真能做到废寝忘食,如那学痴一般。
    眼下想来,他也没时间理会她。
    云玳自个儿洗漱后上了床榻,一觉天明起身,才看见许商延双眼青黑的打着哈欠回来。
    两日时间里,日日如此。
    云玳简单做了些早膳,先前许商延再如何都会撑着将早膳用完再歇息,可今日云玳端着早膳回来时,许商延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阿延?”
    回应她的,是许商延绵长的呼吸。
    云玳怕他这样睡着着凉,拿了件外衫小心翼翼的披在他身上,见他着实困的厉害,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心中对谢今澜不由得有了些意见。
    为了一幅丹青,连着几日不停,身子怎能吃得消!许商延是个轴的,让他放弃不太可能,便只能从谢今澜身上想想法子。
    可云玳万不曾想到,她刚踏出宅子,便在门口看见了一辆马车,以及在马车旁焦急等待不知几时的东南。
    “姑娘!”
    东南脸上,是云玳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是谢今澜的人,随身在侧片刻不离,除非是谢今澜出了事,否则他不会神色焦急的出现在这里。
    如云玳所料,东南提起谢今澜时,面色罕见的阴沉了下来,“世子被人在离河截杀,现今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随即他压下眼底的情绪,看向云玳,面露恳求,“属下在绀州只认识姑娘,求姑娘看在从前的交情上,帮一帮世子,就当属下求您了。”
    被人截杀,生死不明。
    云玳神情怔楞,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忽然间便记起曾在京城时,谢今澜怕极了血的样子。
    东南希冀的望着她,却见她在担忧一瞬后,又立马冷静了下来,“我只是一普通妇人,如何能帮世子?想要救他,只能寻求官府相助,而不是寻我。”
    她此时表现的过于冷静理智,冷静到东南张了张唇,半晌吐不出一语来,眼底不自觉的露出一丝茫然。
    从前的姑娘,会如此吗?
    不过片刻,东南便想到了答案。
    会,也不会。
    端看世子在她心中的分量是否能超过本性。
    从前她能在世子见血后阴晴不定的性子下仍旧护着他,如今便能在世子生死不明时从容不迫的让他向官府求助。
    二者之间的区别,不过是在意,与不那么在意罢了。
    他忍不住想,世子知道姑娘如今已与先前不同了吗?
    “你……怎么还楞在这里?”
    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东南的思绪,他连忙回过神来,继续道:“姑娘,世子此番来绀州不好表露身份,您说的法子,用不了。”
    随即他又将谢今澜的计划全盘脱出,“前两日世子便让属下买下全城的花灯,让人今日送到离河上游的财神庙,其目的便是引蛇出洞,让那些死士出手,离河附近地势险峻,只要抓准机会,把打扮成世子模样的草人,与马车中的世子替换,便能以假乱真,在那些死士出手时,训练过的马儿会带着马车一同落下悬崖。”
    “崖底是离河的分支,他们搜寻不到尸身,如此,便能让那些人以为世子已死,接下来,在暗处的人便成了我们,世子不但不会被人盯着,还能有法子将背后之人揪出来。”
    东南垂下眼眸,攥着拳,“可是中途出了意外,世子与那马车,一同落下了悬崖。”
    “姑娘……”东南眼中闪烁着泪光,低声哀求,“求你,救救他好不好?”
    云玳听完后,面色略有些苍白,人命关天,再不似方才那般冷静,“带我过去。”
    东南顿时喜极而泣,连忙将云玳扶上了马车。
    他就知晓,姑娘与世子之间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性命攸关之下,便是念在世子从前护过她的份上,也不会当真见死不救。
    马车一路疾驰到了崖底。
    云玳踩在岸边密密麻麻的鹅卵石上,除了眼前湍急的河水与马车残肢,并未见到人影。
    “或许是被这水流冲了下去,姑娘,我们分开找,你顺着水流往下走,我在附近搜寻一番,然后尽快赶上你。”
    云玳对此没有异议,她贴在河边往下寻找,眼观四方,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若人当真坠下,不会一点痕迹都没有,便是被这条河水冲下去,只要走到头,也定能见着!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云玳眼中担忧愈盛,心中焦急的像是团了一把火。
    怎么会没有呢。
    他到底在……
    突然,余光在尖锐的石头上瞧见了一片带血的衣角,云玳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将衣角拾起,这般矜贵的料子,定是谢今澜的衣裳无疑。
    她立马抬眸四下张望,总算在贴近山底处,发现了一个半人高的山洞。
    洞里黑漆漆的,便是天光也只能召见洞口。
    可当她靠近时,那不住传来的血腥气让云玳知晓,他就在里面。
    “世子表哥……是你吗?”
    云玳唤了好几声也无人回应,就当她咬咬牙准备进去时,却猛然听见一声剧烈的咳嗽。
    她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这才隐隐瞧见坐靠在洞壁前的谢今澜。
    他半边身子几乎都嵌在了阴影中,而另一侧,则显露在浅浅的天光下,如同被线条分割为二。
    谢今澜无声的抬眸看着她,看着她所有的担忧汇聚到眼底,蒙上了一层薄雾,如他妄念很久的那般,像从前那般,唤他世子表哥。
    就如同,她未离开过谢府,离开过他。
    -
    离山洞不远处的地方,东南执着一把未出鞘的剑,剑尖上挑着的,正是云玳方才拾起的带血衣角。
    他沉默半晌,复杂的看了一眼已经走进山洞的云玳。
    世子此为,他并不理解,可总归是……
    那片带血的衣角飘飘荡荡,最终重新落在了石头上。
    天衣无缝。
    第63章
    山洞里泛着潮气, 鞋履踩在枯枝上,发出缓慢的轻响。
    谢今澜脸色苍白的出奇,唇上毫无血色。右肩上隐隐可见渗透衣衫的血渍, 云玳方才闻见血腥气时就晓得他定是受了伤。
    如今见他或许伤在后背,也不知伤势有多重, 一时之间也不敢轻易搀扶。
    谢今澜缓缓阖上眼,额头上浸出密密麻麻的细汗,“你怎么在这儿?”
    “东南说你下落不明,我便与他一同来寻你。”
    云玳关切道:“表哥, 我这就去找东南过来, 你先别乱动。”
    说着, 她便又提着裙角急忙往外走,谁料刚转身抬步,便见东南步履匆匆的走来, 一眼便看见了她身后的谢今澜。
    “世子!”
    他大惊失色的朝谢今澜走去, 还未靠近,谢今澜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东南忍着心中复杂的情绪,从怀里拿出一瓶金疮药来, “世子,属下替您瞧瞧伤吧?”
    云玳闻言,顿时避嫌的走出了山洞。
    从那般高的地方掉下来,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谢今澜身后的伤,云玳便是没看见, 也晓得定然不轻。
    好在东南随身带着金疮药,能及时替他减缓些伤痛。
    不多时, 东南从里边儿走出来,“姑娘,还要烦请您看顾着世子,待属下去请个大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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