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昶盯她一眼,垮着脸道:“营里的木板床我睡不惯。”
    哟,刚说他挑脚汉呢, 这会儿又变回养尊处优的太子爷了, 原来还是稀罕这张价值万金的床。
    虞莜把两只小脚缩回软乎乎的榻上, 抱膝半歪着, “快去吃饭吧, 今日梅姑姑做了你爱吃的羊杂汤烩饼, 暖和吃了路上不冷。”
    “还是梅姑姑对我好。”
    “她如今也要早起出门, 顺手罢了。”
    织造坊已选好址,就在北城依山的一座庄院里,离得皇城不远,织户们都搬进去住,春娘并安夫人送来的一个主事管着日常事务。
    筹备阶段,梅染每日过去盯上半日,又放心不下这头,往往辰初带了采蓝出宫,晌午过后就回。
    虞莜等着他们都走了,便到明神殿料理宫务,重要的一项便是供给宣明殿的药材补品,从前在长公主手下办差的内监们很尽心,由太医院每日递出单子,他们去配给便是。
    上午忙完,午膳过后就可安心歇晌,有时睡到掌灯时分方起,这般夜里也有精神等着秦昶回来,甚或应付他榻上的折腾。
    洛阳城不设宵禁,秦昶回宫正值晚市,每日总会给她捎点小玩意儿,有时是新鲜出炉的吃食,也有摩和乐、鸠车、木狗之类小孩儿才玩的东西。
    他在营里吃过晚饭,回来还要补一顿宵夜,虞莜坐在边上陪着,手里拿了个执荷童子的泥人儿,“你们这儿没到七夕,也有摩和乐卖啊?”
    这种泥塑是打西域流传过来的,跟江南的泥人捏法又不一样,瞧着就、怪丑的,前朝时在洛阳一带颇为流行,通常是七夕这日拿来拜月乞愿用的。
    “是么,这个是七夕用的?”秦昶倒还不知,像是想起什么,搁下碗一边往外走,叮嘱她道:“你先去沐浴,我去一趟明神殿就回来。”
    这日晚间上了榻,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物什递给虞莜,“喏,送你的。”
    这东西看着年头不短,红通通一坨,都快糟了,是个草编的小兔子,比较稀罕的,是用金陵才有的胭草编制而成。
    “你这什么时候捡的?”
    “什么叫捡的?”秦昶嗤一声,“我自己编的,你看那两个眼睛,石榴石的。”
    “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这东西不属于她记忆中的任何一件,上面镶的红榴也不是她的,虞莜难得有这种情况,脑子里倒是冒出另一件事。
    “小时候有一阵养了只兔子,后来不知被哪个缺德鬼偷去吃了,你说吃就吃吧,吃剩的骨头还丢回琼华殿,为这事儿,我还哭了一场。”
    虞莜慢慢把视线移到他脸上,忽有所悟,直起腰半跪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是你干的吧?”
    面对拷问,缺德带冒烟儿的秦昶一手圈住细腰,头埋在她身上,口齿含糊兀自抵赖,“没有的事儿……”
    虞莜手里拿着草兔子,那双红灿灿的眼睛跟她养的那只一模一样。
    她自小喜爱红色,越灿烂绚丽,越是拔不开眼,爱穿石榴裙、爱戴红宝石的头花,也喜欢红眼睛的小兔子……
    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跟眼前这个男人有关。
    自这日后,秦昶时不时就从明神殿翻出件旧物来,号称都是从前做好,却没机会送给她的。
    虞莜心生好奇,有日尾随着也去了,见他进房后神神秘秘打开个上了锁的柜门,从里宝贝兮兮捧出个大匣子。
    那里头,全是他当年想送又没送出去的礼物,给她的。
    这人真如长公主所说,是个榆木做的死心眼,那些东西无一例外,全是红色。
    *
    白昼渐长,虞莜吩咐御厨晚膳延后一个时辰,等着秦昶一道用。
    这天他回来较早,天还没全黑,给他除去外袍时,虞莜嗅到一阵淡淡的血腥气,回头在他身上看了一周,倒是没见伤,这才问道:
    “找着匪窝了?”
    “没有。”秦昶拿过她手里沾了血的衣服,丢到外屋去,“今日跟那伙人打了个照面,追到义山外围还是跟丢了。”
    快半个月了,只知这伙强匪扎根在义山,到底寨子在何处,官兵翻遍深山老林也没寻到。
    “看来是一伙会打洞的耗子。”秦昶气哼哼说道:“你说这帮人,有这闲力气祸害乡民,何不去当兵?回头叫我逮住了,全送到长城上当壮丁去。”
    “义县离洛阳也不远,还有城里……”虞莜不解,“怎地有那么多无所事事的闲汉?坊上的人手早就够了,还每日有人来问。”
    说起这个,秦昶也很无奈,“这是我朝一大弊政,多年难除,田税过重,地里干活的人多了,口粮就均不过来。
    后来周边开了几处盐矿,不少人便弃了地去开矿,舞辰阳那龟孙心太黑,克扣工钱不说,遇见矿井出事,抚恤给得还不够一口薄棺的,甚至有死了的矿民草席一卷回填深坑,真不是东西。”
    每朝每代都有那贪官污吏草菅人命,自家肥得流油,虞莜心下了然,“因着这样,那些人田地没了,又不愿去挖矿,城里的家中多少有些老本,还能做点小生意。那他们也不必落草为寇,兵部不是常年征兵么。”
    “就是说呢。”
    秦昶拉着她到厅堂用饭,刚走出来,门外白南跳着脚喊他,“太子爷,出大事儿了。”
    这蠢仆惯会大惊小怪,秦昶招了招手叫他进来,自顾踱到案边,“出什么事儿爷也得先吃饭啊。”
    “谢二爷这会儿正在宫门外边,急得什么似的,我都跟他说了宫门落钥,天大的事明儿再说,他非不听,说等不得……”
    果真什么事到了他白南嘴里就夹缠不清,显见不是多大的事,秦昶喝了口汤,见他还跟那儿瞎比划,“那他说没说,到底出什么大事了?”
    “是谢世子……”白南抹一把头上的汗,“他叫山匪给绑走了。”
    “我当是什么大事儿。”秦昶施施然搁下汤碗,“谢家那么有钱,让他们交赎金不就得了。”
    “不能,人家不要钱。”白南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脸上弊着笑,“绑匪信上说了,要留他当压寨相公。”
    秦昶眉飞色舞,仰靠在椅上赞叹连连,“有意思,有眼光,这倒可以去看看。”
    虞莜那边差点儿被一口汤呛到,放下玉匙,忙忙拿帕子揩嘴。
    “要不我别救他了。”秦昶一边给她拍背,面上揣着古怪的坏笑:“就让他跟人家女土匪过吧。”
    “爱救不救。”好像她多稀罕似的,虞莜白他一眼,“你自己说的,要是让谢宸宏跟舞家勾搭上,涨他人志气,灭得是你自己的威风。”
    自谢宸宏来了洛阳,舞辰阳多番上门走动,秦昶和闻相等人商议过后,猜出他的想法。
    谢家有钱,舞家也有钱,强强联手,便有机会撼动北齐朝局,对眼下失了南康助力的枢密院来说,这一手不得不防。
    “我就知道。”秦昶促狭而笑,眸底却隐显一丝凶光,“今日从义县回来的路上,刚好遇见谢世子的车,随行还有舞府的管家,说是到附近寻山问水来的,那一带多是舞家的矿山,哪有什么风光可赏,穷山恶水出刁民倒是真。”
    虞莜听得好笑,“你也不提醒人家一声,附近有匪窝?”
    “我为何要说?”秦昶站起身来,神情很是愉悦,在她秀发上抚了抚,“我今晚上可能回不来,你早点睡……别太想我哟。”
    他阔步而出,这才问白南,“既是绑匪来送信,又不要钱,那就是想叫咱们上山观礼呗,留下带路的没有?”
    白南真觉得他家太子爷神了,忙不迭点头,“来了个半大孩子,指名道姓叫舞大人去观礼。”
    看吧,他猜得一点都没错,那伙山匪九成是从前盐矿上的人,占山为王就是冲着舞辰阳去的,偏巧赶上谢世子被舞家人领着去矿山,这等肥羊不宰,留着过年么。
    “舞辰阳人呢?”
    白南摇头,“宫外边只得谢二爷,舞大人说……不得空。”
    还没勾结上就好,秦昶勾唇露出一抹冷笑,趁这机会让谢宸宏欠个人情,往后别总让他女儿来烦他。
    *
    岩洞畅阔,壁上燃着熊熊火把,四下里布置得大气凛然,上首三张虎皮交椅,背后石壁上蒙了一张大布,其上鲜红淋漓仿佛以血书就一个大字——义。
    窦三娘在寨中坐第三把交椅,她身材火辣,一袭红裙束裹出媚人的水蛇腰,正斜倚着扶手嗑瓜子,裙底翘出半截浑圆修长的小腿,脚上绣鞋半趿着,被她晃得摇摇欲坠。
    谢洵立在正当中,被四下或坐或蹲的匪人们盯得浑身难受,目光便落在窦三娘那只鞋上,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掉。
    窦三娘第八遍开口,“我说小郎君,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作者有话说:
    新春快乐,兔年大吉,阿柏在这里预祝大家:来年兔飞猛进,前兔无量,大展宏兔!!
    第42章 四十二
    “拿来吧你!”
    “我瞧你生得模样俊俏, 我窦三娘在这十里八乡,也是出了名的美艳动人……”
    下面一伙匪人轰笑,窦三娘媚眼流转, “你们笑什么?难道老娘说得不对?”
    “对对,三娘是天下第一美人, 配这小白脸,那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众人吹捧声中, 窦三娘娇笑连连,向着下首的公子哥儿道:“你和我朗才女貌,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谢洵认真在她脸上看了几眼, “观小姐容貌可堪上等, 不过血统出身难以匹配, 小姐的垂青……怕是要付之东流。”
    付……什么玩意儿流?
    窦三娘没听懂他拽文, 不过戏她没少听,“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那京城的皇帝老儿, 原还是挑脚汉出身呢。”
    “你听谁说的?”谢洵淡眉轻蹙, 习惯性捻动手指, 记起折扇被人收走,只得一甩袖子,将手负在身后, 这般风姿翩翩, 瞧得众匪两眼发直。
    从容不惊是起码的修养, 他颇有耐性向土匪们普及帝王家谱, “秦氏出身河中百年世家, 祖上曾任前朝车骑大将军……”
    “对啊, 又赶车又骑马的, 那不是做贩夫挑脚营生的?”窦三娘连瓜子都不想嗑了,啃咬指甲盖,心不在焉说道。
    “无知妇孺,权当尔等不知者无罪。”谢洵摇头叹气,直言婉拒,“本世子的婚配对象,父系这边至少三代乃有爵之人、母系也要诗礼传家,方可结秦晋之好,不知小姐你家中……”
    坐在中间椅子上的中年男人冷哼一声,左手一巴掌拍下,面前小几当场四分五裂,起身时右袖飘荡,竟是个独臂之人。
    “废得什么话,好叫你这竖子得知,今日入了我这寨子,便是有去无回,若非三娘瞧上你了,现在就将你三刀六洞……”
    说着话,独臂一扬,一柄飞刀嗖一声激射而出,一声重响落地,吊在上空的人跌在谢洵面前。
    中年人声如雷鸣,“瞧见没有?他就是你的下场!”
    掉下来的是舞府一名随从,身上不多不少三个大洞,已经死得透心凉。
    一旁桩子上还捆着管家,头歪向一侧昏迷不醒,也不知伤的还是吓的。
    谢洵这人经说不经吓,立时心也凉半截,强撑着道:
    “我并非舞氏族人,你们真的抓错了。”
    “大哥莫要动怒。”窦三娘甩了瓜子,拍拍手心站起来,走到谢洵面前,一手攀在他肩上,妩媚搭讪,“你贵姓?”
    “免贵,姓谢。”谢洵正了正衣襟,“吾乃江东魏国公世子。”
    “江东在哪儿?”窦三娘走的是温情路线,跟大当家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离咱们义县远么?”
    谢洵:“……”平生头一回报上名号竟无人识,只觉一阵落寞凄凉。
    另一边二当家便道:“管他姓斜还是姓正,那舞家人毕恭毕敬跟着的,肯定来头不小,待会儿舞辰阳一到,咱们就连老带小全宰了,给大哥和三娘报仇,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喽罗们跟着起哄。
    窦三娘双手过头那么往下一按,待到众人安静下来,拿眼斜觑着二当家,“我今日要定他了,怎么的二哥?你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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