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储在一旁接口道:“往日裁革,皆是只裁不清,官制职责紊乱,理政自然不成,往往到了后头,又需再次增设职位,以应政事。是以,裁汰、厘清,必须同步进行,否则只是徒劳无用罢了。这也是为何非得徐徐图之的缘由所在。非是我等不为生民计,而是这二者皆为国之大政,都不可轻忽。”
    谢丕在一旁连连点头:“梁尚书所言甚是。如只为财货,就擅裁官员,万一引起了更大的乱子,又该如何。”
    王琼听到此言,情知是拧不过大腿,已是面色如土。他度月池的性情,还是不肯死心:“部分官职,的确不可轻动。但有一些适时革除,却是国家之幸。譬如恩荫过滥,传奉过多之事,早成久患。这当是吏部之责啊。”
    这一句反将一军,又把吏部众人问住了。即便是梁储和王鳌对视了一眼后,也欲应下来。他们毕竟不是一推四五六的人,该担的责任,绝不会推卸。
    然而,他们正待开口,却被月池拦住了。她道:“这自是我等义不容辞。只是,下官担忧的是,杯水车薪,难救燃眉之急。下官倒有一策,能有立竿见影之效,就是不知您,愿不愿开这个口。”
    王琼乍听心中喜悦,可他到底谨慎,没有一口应下,而是道:“愿洗耳恭听。”
    月池道:“天下之事,极弊可虑者,莫过于宗藩禄廪。我记得以往计算过,天下岁供京师粮约四百万石,可供诸王府的禄米就有八百五十万石左右。【2】”
    此话一出,众人俱变貌失色。谁也不想到,李越时至今日,居然还敢在宗藩上打主意。昔年汝王世子案的血流成河,在座的人想起来,依旧心下胆寒。
    有人立马就忍不住道:“李侍郎慎言。宗藩之事,非同小可。”
    月池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两宫太后与圣上一再俭省,足见仁心,宗室亦乃太祖后裔,想必也是深明大义。”
    谢丕闻言一愣,他明白月池的意思,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朱厚照本人的开支都在大减,更何况这些旁支。
    王琼颤声道:“您是说,要去减亲王、郡王的岁禄?”
    月池奇道:“您这么惊奇干什么。这又不是没有先例。”
    这说得是自洪武年间起,历代帝王都依据实际情况,对宗藩岁禄进行调整。
    王琼的眉毛早就拧成了两个疙瘩:“可这往往是,虽减禄米,又增庄田啊。兴王的事,你们忘了吗?这一来一去……”
    月池微微挑眉,对他又高看了几分,果然是个厉害人物,心中自有一杆秤在。
    弘治时期,朝堂虽明令禁止辅导官引诱亲王奏请庄田,但是当时的奏请与纳献依然不断。到了弘治十三年时,先帝爷还自己打脸,赐兴王湖广京山县近湖淤地千三百五十余顷。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当时的户部尚书周经极力反对,但仍然无济于事。
    月池道:“兴王与先帝同为宪宗爷之子,乃至亲兄弟。”
    “正因如此,万岁……”王琼说到一半,突然卡壳了,他直愣愣地看着月池,四目相对间,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皇上是独子啊,他没有兄弟。现下这些的宗室,说来都算是隔了一层的旁支血亲。皇上连自己的开支都肯俭省,岂会舍不得向旁支下手呢?
    月池看他们的面色,暗自发笑,到了今天这个节骨眼上,大家伙终于感受到了只生一个的好处。
    然而,出乎月池预料的是,王琼到最后还是断然拒绝:“岂可削宗室,保臣下呢?”
    两部议事,最后还是不欢而散。梁储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这个拗脾气,究竟什么时候能改,你以为以王琼之能,他会不知道这些。他既然不做,就还是有所忌惮。”
    月池想了想道:“他毕竟是初登高位,乍一遇事,就去削宗藩岁贡,的确是有些过了。不过,我相信,他的拒绝只是想表明一个态度而已,其实早已心动。”
    王鳌的眉峰一皱:“你不会又要向圣上去苦求吧?含章,三思而后行。”
    月池看着他们担忧的眼神,忍不住发笑:“先生们毋忧,我又不是愣头青。什么事都直接碰上去。再说了,现下闹成这样,最急的可不是咱们。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的去顶着。”
    梁储一愣,他犹疑道:“他真的会急吗?”
    月池失笑:“当然,他长这么大,还没为银钱发过愁呢。”
    月池一回家,就准备就寝了。她如今睡得这样早,连贞筠都有些担忧。她一面打着扇子,一面道:“这个人从前一宿一宿地不睡,我还以为是要成仙了。可现下又这么整日昏昏沉沉的,这也……”
    时春却知是为什么,她叹了口气道:“她这是回家了,绷着的弦才松了。就让她睡吧。让大福卧在她身边。这样,她就不怕了。”
    贞筠心里一痛,她对时春道:“那你呢,你近来睡得好吗?”
    时春伸了个懒腰,她道:“我和她不一样,她心思重,我心宽。我在草上都能睡,更何况是家里了。”
    贞筠看着她凹陷的眼窝,却没有点破,而是道:“那我管不了那么多,安神汤不可能只煮一碗。咱们都得喝,这是补品,又没有害处。”
    月池惊醒时,房中一片漆黑。她伸手想去摸大福,却摸了一个空。她茫然无措地坐在床上,满头大汗,胸口起伏,仿佛坠入了幽深的水域之中。一双手在此时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月池一凛,她朝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挣开他的手:“……这么晚了,您怎会在这里来。”
    朱厚照慢慢将手收了回去,他道:“朕本是想找你来议事,结果见你睡得太熟了,就想等你醒过来。”
    适才被他抱在怀里的大福,早就闻声一跃而起,蹦到了月池的床上,一下一下舔着她的手。月池抱着这个毛绒绒,暖烘烘的小身子,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她靠着床道:“臣无事,只是梦而已,醒过来就好了。”
    朱厚照默了默:“你梦见什么?”
    他只听李越轻笑一声:“还能有什么,死人罢了。”
    朱厚照道:“你时常梦到这些吗?”
    月池道:“还不够多,再多见几次,就习惯了。”
    朱厚照被堵得一窒,却强忍着没有发作,而是道:“你渴不渴,我给你倒碗水喝。”
    月池如被冰雪,这才从情绪中挣脱出来。她听见了悉悉簌簌的声音,情知是他要起身了。她下意识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摆,她嘴唇微动:“……我不渴,你陪陪我说说话。”
    他一愣,清晰察觉出了她态度的软化。他重新落座,柔声道:“你想说什么?”
    月池一时却语塞了,她好像很少不带任何目的和他谈话,到了真的要转移话题闲聊时,居然一时想不出。她忽然灵机一动道:“你腰间挂得是什么?”
    朱厚照一愣,他轻轻道:“……是一只箫。”
    月池浑然不知这箫的内涵,她只是庆幸找到了一个缓和的契机:“吹一曲给我听听吧。”
    朱厚照心潮涌动,他没想到,她居然会主动提出这个要求。他应了一声:“好。”
    第295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朕虽心知肚明,但总盼着,或许会有奇迹出现……
    他们谁也没想着去点灯, 就在这沉沉的夜色中,相对而坐。箫声幽幽响起,声调缠绵, 轻柔婉转, 如怨如慕。月池一生都在惊涛骇浪中行走,早年在姑苏小院中的闲适安宁, 似乎也同上辈子的记忆一样远去了。可今日听到这首曲子,又勾起了她潜藏在记忆深处的情思。
    一曲终了,朱厚照搁下玉箫,问道:“好听吗?”
    月池良久才回过神来,她应道:“好听。我已经许久没听过这样好的箫声了。这曲子, 叫什么名字。”
    朱厚照不自觉地摩挲着箫管:“正待你来取。”
    月池一愣,没想到竟是他自己做得。她想了想道:“就叫‘忆江南’吧。江南忆, 最忆是苏州:万树桃花月满天,雨微烟暝映溪头,何日更重游?【1】”
    她的语声怅惘,满是追忆之情。他本是想抚平她的愁绪,没想到却又添新愁。
    他低声道:“想家了?这儿就是你的家,赶明朕叫他们给你修一座园子……”到了这时,他依然不肯放她回乡。
    月池连忙打住:“臣万万担当不起。”
    朱厚照道:“一座园子, 算不得什么。”
    月池忍不住发笑,她本不想直接揭穿, 可眼见他风风火火就要去下旨,忙道:“可现下,即便是一座园子, 您也修不得。”
    好似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朱厚照一时木在原地, 他磨了磨牙道:“你多虑了,朕富有四海,何至于如此。”
    月池道:“您忘了,我今日才见了户部尚书。您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这下,朱厚照才想起今儿来得正事。他清了清嗓子,又一步步挪回原位,尴尬地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问道:“你怎么说?”
    月池往被子里躺得更深了。大福乖乖卧在她的枕边,又开始打起了小呼噜。
    她道:“圣天子自有明断,臣无话可说。”
    这个答案是大大超乎朱厚照预料的。可眼见她真的将嘴闭得如蚌壳一般,他才知她不是在说笑。
    他禁不住摇了摇她:“这可不像你。你之前可不是这样。”
    月池闭目养神:“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朱厚照想起来那桩引起他们决裂的旧事,还以为她是又生忌惮。伤口看似已经愈合,但那一道丑陋的疮疤却始终横在他们之间。他叹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被月池打断,她道:“您才是多虑了。时至今日,天下早无李越畏惧之事。我不说,只是觉得无需赘言。过去臣唠唠叨叨,是因放心不下,眼下万岁的智谋高出臣百倍还不止,臣又何必班门弄斧呢?您自去决断,臣跟随就好。”
    之后,无论朱厚照说什么,她都不肯开口了。朱厚照不由气闷:“到了这会儿你倒听起话来,你就不怕真做了黄子澄?”
    月池霍然睁开眼,眸子中光彩熠熠:“即便我有黄子澄那样的骨气,也不是人人都有胆子出来做元恂的。”
    朱厚照的声音又沉了下去:“错了,已经有了一个宁王了。”
    他说出这句话,月池就知一切稳妥了。她实在是太了解他了。他攥着权杖,一刻不松,任何想要染指的人,都会付出惨烈的代价。宁王之乱,还是引起了他对宗室的忌惮。特别是当他决心,要彻底改革之后,这些可能的反对势力就变得更加碍眼。
    元恂是北魏孝文帝的皇太子。孝文帝迁都变法,引起守旧派的激烈抵抗,而太子元恂就成了他们打击皇帝,打击革新的一张王牌。守旧派先是撺掇元恂逃回平城,接着又打着元恂的旗号起兵谋反。但大大出乎守旧派预料的是,孝文帝看重新政,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儿子。皇帝最后宁愿赐死太子,也要将变法执行到底。
    这是一个深刻的历史教训。既得利益者在利益受损时,会不惜一切,竭力抵抗。他们不敢自己起兵造反,因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所以他们必会推出一个代言人,一个能使自己的行为,名正言顺的代言人。
    朱厚照没有儿子,新旧之争不至于和储位之争搅合在一起,但朱厚照有许许多多的藩王亲戚。而《皇明祖训》中有言:“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明太宗朱棣就是以此为凭,指责建文帝身边的齐泰、黄子澄为奸臣,发动了靖难之役。远有太宗,近有宁王,朱厚照怎会不担忧,新旧之争会引起藩王之乱。这才是月池始终胸有成竹的缘由所在。
    她失笑:“宁王之辈不过是少数,岂是您的对手。”
    朱厚照无奈道:“话怎能这么说。狗虽咬不死人,却也能咬得人生疼,打狗也累人。”
    大福一听到打狗二字,一下睁开眼,它立在枕头上,冲着朱厚照低呜了一声。月池笑得前仰后合,她抱着大福道:“乖乖,不是说打你。睡吧,睡吧。”
    朱厚照:“……”
    月池笑道:“您既已想到此处,可见是不会让臣做黄子澄了。”在皇权面前,有没有证据,有没有反心都无所谓,只要有一星半点的威胁就足够了。
    朱厚照闷声道:“你果然是心中有数。你以为,你和王琼说得哪些话,朕不知道?为何不自己对朕说?”
    月池一哂:“朝中有不少骨鲠之臣,犯颜直谏,名垂青史的好事,也不能被臣一个人占光了不是。您是第一等的聪明人,王尚书是第二等的聪明人,两个人聪明人在一起,一定能把事情办得既利落又漂亮。”
    明明是报复王琼拿她当枪使,居然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朱厚照又问道:“那裁革之事,又是为什么?你应该早就在打宗藩的主意,也早知朕的心思,怎么还是先议裁革官制。”
    月池依旧打哈哈:“军情十万火急,我当然得双管齐下,有备无患。”
    又是谎话。朱厚照此时才看清她兜兜转转的目的。她先借着财政危机,将裁革官制提升日程。在危机的动力下,她的主张能够尽快实施。而当她达成第一个目标后,她马上又将第二个目标抛了出来。约束宗藩,一来为解太仓之困,二来估计就是为了拉王琼下水。户部外有李越,内有储巏,王琼内外夹攻,走投无路。为了不引咎辞职,他一定会铤而走险。
    朱厚照问道:“为何不直接跟朕说呢?我们已经性命相托了,到了今天这个份上,为什么还是要防备朕呢?”
    月池心底暗暗发笑,她轻描淡写道:“雾里观花,方有朦胧的美态,一旦看得一清二楚,反而心有不愉了。
    朱厚照长长吐出一口气,说得理直气壮:“可朕就想看清楚。”
    矛盾是无法调和的,他或许会因一时的爱怜而暂缓步步紧逼,但求而不得的阴影却始终笼罩在他心上。他在权势上追求上永无止境,在情爱一途也不会甘心。他只会想,他已经将心都剜了出来,捧在她面前,为何她还是藏着掖着呢?
    月池却是满心无奈,她始终不愿意在这些话题上和他多纠缠。她翻了一个身:“您既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也知道我会答什么,为何还要问呢?少说几句,心照不宣,难道不好吗?”
    朱厚照半晌方道:“朕虽心知肚明,但总盼着,或许会有奇迹出现……”
    这厢相对无言,而另一厢也同样是大眼瞪小眼。王琼对着储巏苦口婆心道:“我要跟你说多少遍,这么直接上奏不可取!”
    储巏的胡须颤动:“为何不可取。实话实话,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王琼眼睛瞪得很大:“可这种实话会让圣上质疑我们的忠心!宗室之弊,已存数百年,为何提及它的人,寥寥无几。不就是因为他们身份特殊,一旦处置不当,就会变为我等冒犯天威!”金字塔形的体制下,平民是最底层,官员充其量是倒数第二、三层,宗室和皇室都高高站在他们头顶,怎么能从上层手里扣钱,下层却纹丝不动呢?
    储巏淡淡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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