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话才说出口,却被人严厉地喝斥:“胡沁什么,没规矩!这是青天大老爷!”
    孩子们吓得瑟缩,徐赞见状忙摆摆手:“约长,不妨事,不妨事,是我让他们这么叫的。”
    约长一愣, 立时手足无措起来:“这……徐老爷,我这也是……”
    徐赞笑着摇摇头:“小事而已, 不必扰了兴致。”
    他招招手,叫过孩子们,问道:“小友们, 找我有什么事?”
    大多数村童都被约长那一声惊得不敢再说, 只有一个七八岁的顽童, 还不知身份悬殊的可怖,他望着眼前这个和蔼可亲之人,道:“我娘说,徐先生是活菩萨,要给你立生、生……”
    他磕磕巴巴说不明白,一旁的小伙伴实在忍不下去了:“是生祠!虎子是笨蛋!”
    一众大人见状,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这个调皮的男娃也忍不住红了脸。徐赞摸摸他的头,他又才鼓起勇气:“娘说要给徐先生准备贡果,还说不能吃……但干嘛不给吃……我觉得,就该给吃。”
    他说得含含糊糊,大家都有些听不明白,他自个儿也急了,忙从衣襟里摸出了两个秋梨,又掏出了一块黏糊糊的糕饼来。他把梨对着徐赞推了推:“这是我娘想给你的。”
    他又拿起那块饼,珍而重之地想递给徐赞:“这是我想送你的。”
    这块脏兮兮的饼,不知在他怀里揣了多久,饼皮都已经碎得不成样子。这样的东西,在家里摆在供桌上尽尽心意也就罢了,怎么真能给贵人吃呢?约长见状又要制止,却被旁边的老者拉住。
    徐赞一愣,他双手接过那块饼,他望向妇女那边,一个身着素衣的媳妇站了起来,已是急出了眼泪,却不敢贸然过来。徐赞了然,这是个寡妇。
    他又摸了摸虎子的头:“你说得对,不用立生祠,东西就该现吃。”
    他把饼掰成两半,递给眼前这个孩子:“咱们都吃。”
    语罢,他竟真个一口一口将饼吃了下去,接着道:“多谢,真是好吃。”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虎子对此浑然不觉,他一下就笑开了,露出黑黝黝的牙洞,他两口就把饼咽了下去,嘟囔道:“娘说我们家有地了,我好好种地,以后还送饼给徐先生吃!”
    徐赞一笑:“我不用吃饼,虎子能把自己肚子填饱,再好好给你娘养老,徐先生就高兴了。”
    虎子摇摇头:“那不成。我娘说了,人要知恩。”
    徐赞一愣,他不由展颜,他道:“如真要谢,也该谢谢李先生。”
    虎子有些茫然:“李先生?”
    徐赞捧起梨:“对,李先生。他住在京里,身子不大好,一到冬日里就咳嗽,最宜吃梨。你把这梨晒成梨干,我就给他捎回去,你说好不好?”
    虎子还未搭话,一旁的人就叫道:“我们家有现成的梨干!”“我家还有梨膏呢!”
    人们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到了夜宴结束时,徐赞极力推辞,还是难却盛情,只得在长随的搀扶下,带着两罐梨膏和一包袱的梨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就在这时,长随隐隐绰绰地看远处的一行人。他忙对徐赞道:“老爷,前头有人,好像是冲咱们来的。”
    徐赞眯着眼睛一看,腹中的黄酒霎时间醒了一半。
    谢丕、严嵩、徐赞三人一前一后,走入草亭之中。江南水乡,处处是湖泽。此时,藕花早已凋谢,只留残荷在水。
    说来,他们三人并月池都是同年的进士,可当年同赴琼林宴时,仍谁也想不到,多年以后会是这样的光景。野亭之中,三人无声地对峙,直到湖中水鸟惊起,方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丕转过身,他的容貌依旧俊朗,只因这许多变故,比起往日清癯消瘦了不少。
    他道:“所取的田产,是悉数分赠农户了吗?”
    徐赞点点头:“还有部分充作了屯田。”
    谢丕一叹:“你分给乡野,固然叫他们欢喜一时,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还不如划为官田,转入织造局名下,兴许还能求个长久。”
    徐赞垂眸道:“这并非我们所愿。”
    谢丕一哂:“可却是你们所能达到最好的结果,不是吗?纵使是权倾天下的李含章,也不能将南方四省的巨室连根拔起,还是只能借助内部的矛盾。”
    徐赞听出了他语中讥诮之意,却并无愠怒之色:“所以,既然已经找到了内部关窍所在,又岂能不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谢丕似笑非笑道:“不知是哪位高才,继我之后,又合了你们的眼缘。”
    严嵩眼见已然火花四射,忙火上浇油:“以中,他们也是无奈之举,这也是为生民计……”
    谢丕怒道:“我知道是为生民计,难道天下只有你们肯为生民计吗?我只问一句,多年相交,你们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过朋友?”
    徐赞长叹一声:“当然有。”
    谢丕道:“既然有。倾心相交,何事不可直言,为何对我也要遮遮掩掩?难道我在你们心中,就是个只顾自家的卑鄙小人吗?!”
    虫鸣满地中,徐赞的眼中盛满了真诚:“正因深知你的为人,所以才敢以大事相托,我们都深信,你不会因私废公,只要你亲至,必能安内攘外。”
    谢丕颜色稍霁,他问道:“那为何……”
    徐赞幽幽一叹:“若到此为止,自然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不是你对不住我们,而是我们想对不住你。”
    谢丕一惊,他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徐赞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擢升你及谢氏旁支的诏命,明日就会到府上。你……好好准备吧。”
    准备什么,洗干净脖子准备等死吗?谢丕为官多年,品阶却始终上不去。不是他为官不用心,而是朱厚照的均衡之策。谢家既然已经有了一位内阁次辅,又怎么会再出一位在京的高官。谢丕也是知道这点,所以不求出头冒尖,只想厚积薄发。可如今,徐赞竟然告诉他,他终于要升官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棒槌。这哪里是给他褒奖,分明是要将他立成一个活靶子!
    连严嵩都吃了一惊:“明天就到?”怎么会这么快,这一环接一环,几乎没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
    谢丕心中似有火在烧,这火自心头而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搅做一团。这是自他出京时,他们就定好的主意。不,或许更早!从最开始的水转丝纺场起,李越就已经埋好了线。
    他的双目已然发红:“用水转丝纺车,引起地方士绅势力和中央集中权柄的失衡,逼得朝廷不得不出手。用人事考评之权和重利相诱,把大量官员笼络到中央这一方。再拿我的家族做诱饵,让我这个世家子弟,从豪族内部引起分裂,以此来逆转时局。而趁我牵制世家之际,你们再夺走田地,削弱世家对小农的掌控。你刚刚叫那个人,是作约长吗?”
    饶是早已知情,严嵩也不由惊叹、畏惧,他轻声道:“是乡约之制。新建伯在十家牌法之上的创制。”
    所谓乡约,就是在官府的倡导下,由乡民自主成立的自治组织。而自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乡约之中的约长、约副、约正、约史、知约和约赞的人选都是由同约中的乡民共同推选,具是“年高有德为众所敬服者”、“精健廉干者”、“礼仪习熟者”担任。二是村里的大事,大家商量来决定。“通约之人,凡有危疑难处之事,皆须约长会同约之人与之裁处区画,必当于理济于事而后已。”【1】
    以往一村的大事,都是由当地的大地主来说了算,如今是既分地又设乡约,相当于从家族势力手中夺回了对基层相当的治权。再加上治农官之制,还大大延展了中央对基层的掌控力。
    严嵩笑着摇头:“可叹各大家族,之前还大力推广农技,修建水转丝纺车,却不曾想,全是替人做了嫁衣。真不愧,是誉满天下的李尚书啊。”
    “只是……”他看向谢丕,半真半假道,“这对老友,未免太无情了。”
    一直缄默的徐赞终于开口:“为政之德,本就不同于为人之德。更何况,他已然在保全你。”
    谢丕愕然,徐赞道:“以前让夫人在贵府暂住,是借你之势护她。可事成之后,还留夫人在你府上,何尝不是借他之势护你呢?”
    以前各方乱战,最怕流弹伤及贞筠。如今大势已定,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不提贞筠还可,一提贞筠,谢丕更觉有口难言。到头来,他还是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严嵩望着他的背影,缓缓笑开。
    徐赞目光复杂,他感慨道:“我真没想到,告密的竟然会是你。”
    严嵩转过身,他的双目亮得瘆人:“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也敢违背圣意。”
    徐赞摊手:“惟中言重了,我岂会有这样的胆子?”
    严嵩冷哼一声:“你我心知肚明,圣上从开始就只想取财货,是你自作主张,宁愿舍弃真金白银,也要把精力耗费在土地上。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王荆公行新法,起初只是京兆一路,不久便遍行天下,结果不是敷衍塞责,便是变本加厉,良法变成恶法,助民反以殃民。底层建制不完善,上面即便再冠冕堂皇,光耀一时,不久也是要倒的。【2】这个道理,我懂,你懂,李尚书更懂。”
    徐赞道:“所以,广行乡约,本该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这恰与圣意契合,何谈违拗?”
    严嵩冷冷道:“可这样的好事,这的厚恩,不该由臣子来施。治农官迟迟不插足赋税,我还以为是你们知道轻重,结果却是我眼拙,你们不是愿意收手,而是想另辟蹊径。国朝之粮税,最初都是由乡人解运,把人握在手里,还怕管不了税吗?江南四省的民心、财税,归于下臣之手,你不觉得,这是取死之道吗?”
    徐赞默了默:“可至少现在,是君臣相得。”
    严嵩忽而一笑:“但也不能连一个唱反调的人都没有吧。太监和武将,全都退避三舍,眼睁睁地看着,连吭都不敢吭一声。我虽然佩服,但也不由心惊,是怎样的情谊,才能让虎容人在卧榻之侧酣睡。”
    徐赞亦了然:“所以,你才跳了出来。”
    严嵩眼中盛满了星光,他笑而不语。
    徐赞失笑:“也只能是你,才能找到这条平步青云之路。可惜,我本以为,我们会是同路人。”
    即便有再深的情谊,也会有怀疑,也希望能有随时控制对方的权柄。所以,伴随着放权而来的,就是另一次制衡。这时,不顾一切、表明忠心的人,自然会得到特别的重用。
    严嵩一哂:“我也是凡人。”与李越政见不一,只要不干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就不会性命之忧。可和皇爷政见不一,那只有死路一条了。既然如此,干嘛不选最大的那个人跟呢?
    他道:“我要是你,就会听从谢丕的建议,把田让给织造局,叫这些农人少交些租,也是莫大的功德了。”
    徐赞笑着摇头:“道不同,不相与谋。再者,这些事,还轮不到咱们来商量。”
    严嵩亦笑,他望向北方:“那就看他们如何来议了。”
    如佛保听到野亭内的这一番深谈,只会暗自发笑。能怎么议?枕边夜话谈呗。还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你知道,皇爷为了同床共枕,他有多努力吗?
    第385章 才高难入俗人机
    能做夫妻之人,的确有相似之处。
    谢丕一脚深一脚浅地归家了。夜色沉得如密不透风的囚笼, 他孤零零地坐在窗扉前,不知东方既白。礼叔一进门,才发现他竟然连昨夜的衣裳都未换下, 不由惊道:“二爷, 这是怎么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只见谢丕眼中血丝密布。他心中既焦急又茫然:“您怎么急成了这个样子, 这麻烦不都解决了吗?”
    谢丕缓缓抬起头,他的双目被天光刺得酸涩,当即滴下泪来。他扶额长叹:“解决?麻烦恐怕才刚刚开始……”
    礼叔还待再问,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厮在外大声求见。
    礼叔不满道:“这一大早地跑什么跑。规矩都学到狗肚子去!”
    小厮气喘吁吁道:“不是,二爷, 有诏命,天使已经在两条街外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 一时之间,整个谢宅都忙乱起来,就连贞筠都被惊动了。伍凡归来禀报时,语带宽慰:“夫人不必担忧,这是加封谢家上下有功之人的恩典。”
    贞筠一愣,她接过伍凡记下的名册,粗粗一看就是一惊:“这么多?”
    蕙心正在学着慢慢认字,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又低声去问宋巧姣, 眼见贞筠蹙眉不语,不由问道:“夫人怎么不笑,这么多官, 这可是大恩典!”
    小丫头的声音清脆悦耳, 如黄鹂出谷。贞筠如梦初醒, 她扯了扯嘴角:“你觉得这是好事?”
    蕙心语声一滞,她有些无措道:“做官儿,不就是好事吗?”
    贞筠道:“没错,做官是好事……”可世上,岂有白给的好事呢?
    她正思忖间,就听小厮禀报,言说是谢丕求见。这下清风池馆的人都是一惊,谁不知道这位谢郎中最是恪守礼节,虽容贞筠一行借住,但对他们这儿素来是绕着道走,怎么今日反倒主动找上门来。
    伍凡躬身问道:“夫人,是见还是不见?”
    贞筠霍然起身:“怎么不见,见!不过不是在这里。请他往荷风亭一叙吧。”
    谢丕闻言,亦无二话,听从她的安排而去。原来荷风亭造在清风池中,四面皆是雕镂槅子糊着纸,依靠回廊连通岸上。人立于曲桥之上,声音便可直达亭内。此时已是深秋,谢丕一路行来,只见红消翠减,颇觉伤感,待到了窗外瞧见里头隐隐绰绰的人影,更觉五味杂陈。
    贞筠听到他的脚步声,问道:“是谢家兄长吗?”
    谢丕默了默道:“是我。”
    贞筠看到他的身影映到窗扉上:“我已屏退左右,您有什么话尽可直说。”
    谢丕只觉喉咙干涩,如果不是他立身不正,就不会惹出这些事来,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尽力弥补自己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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