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呢?
    她这样反复的问自己,就像在寻找“黎曼猜想”中的零点。她小心翼翼的思考和论证,怀疑是不是因为不太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某种感情。
    这种怀疑令她惊讶和不解,也不敢相信。
    于是她问成默爱情是不是比数学更有趣?万物总是相对的,越是有趣的事情就能带来越深的烦恼,这几乎毫无疑问。
    “一个人其实挺好的,可当一个人想要寻找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觉得寂寞。如果有一天他找到了,却又不得不失去,就会觉得很孤独。”
    雅典娜不懂什么是孤独。
    但她清楚的知道成默很孤独。
    莫名其妙的雅典娜又开始难受,她完全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难受,只是不由得产生了在成默身上寻找答案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应该回头去探究成默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这种想法让她思维紊乱心跳急促血流加速。
    似乎这就是被称之为“冲动”的情绪,这种名为“冲动”情绪梗在胸口,像一块不大不小的顽石,静静的垒在她心上。想要放下去,放不下去,想要吐出口,又吐不出口。
    汽车在离那道难解的猜想越来越远。
    交通迅捷,让迟疑,急切的要与遗憾遭遇。
    ……
    “阿……内赞?”
    坐在后座冰山一样的女人忽然开口把阿内赞吓了一跳,尽管她的称呼相当不礼貌,语气也高高在上,像是在使唤下人。阿内赞却丝毫不觉得这个女人有失礼仪,甚至还觉得对方能呼喊他的名字就是莫大荣幸。
    这并不是他因为他见过的外国人太少的缘故,作为难民署的官员,他接触的外国人多如牛毛。但这么多年的经历,能让他发自内心这么觉得,除了坐在身后的这个女人,仅仅只有另外一个来自华夏的红色贵族。
    阿内赞深知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绝对不是国际刑警这么简单。但他并没有探究真相的想法,对阿内赞来说,自己的国家实在没有什么好图谋的,帮忙查个难民而已。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无意中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更何况他看人很少走眼,在这个温蒂女士的身上,他感受到了和谢小姐类似的特质,即便身后的这个女人长相平平无奇,完全不能和有天人之姿的谢小姐相提并论。
    可阿内赞总有种直觉,这不是她真实的面貌。因为在每次不经意从后视镜看到她那双湖泊一样的眼睛时,他总会……望而生畏,像是在一艘小舢板上探视深邃之海。
    凭借多年的阅人的经验,就能感知到这双眼睛和这个女人的气质完全和她的长相不匹配。因此他对雅典娜的不礼貌的言语完全不介意,反而愈发恭敬的说:“是,我是叫阿内赞……温蒂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雅典娜眺望着窗外,稠密的房屋彻底的驱逐了戈壁,可她却仍然觉得世界荒芜。她低声问:“什么是孤独?”
    “什么?”阿内赞有些懵,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英文退步了,以至于听错了温蒂小姐的问题,“您……您能在问一遍吗?”
    “什么是孤独。”雅典娜平铺直叙的问。
    “什么是孤独吗?”阿内赞没有料到还真是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问题,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稍稍偏头,偷偷看了眼后视镜中的温蒂女士,想看看这个气质和长相不相符的女人在想什么。
    “是。”
    回话的时候温蒂女士正凝视着窗外,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阿内赞的视线,她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上车时那么过分的严肃,而是有点虚幻,像是介于现实与幻觉之间的存在。阿内赞还是不太有勇气正大光明的看坐在后座的温蒂女士,大概是被她高贵凛冽的气场给镇住了,偷瞄了一眼就立刻回正了头。不知为何,向来知道该如何应付各种问题的他却没办法说出敷衍的字句,他挠了一下头,认真的说,“让我想想……”
    也不知道标志307行驶了多久,直到拐上了高速公路,车流逐渐密集,尤其是在相邻的出城道路上,武装皮卡、运兵卡车、装甲车成群结队。
    阿内赞叹了口说:“看样子又要打仗了啊!”
    对此雅典娜无动于衷,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又隔了一会,阿内赞终于组织好了词汇说道:“您问我什么是孤独,我水平有限,说不太上来,我只能说我一个有关我老婆亲戚的事情,他的名字叫伊本,是我老婆的表哥,家在阿勒颇。大家都知道大马士革,却不知道在叙土边境的阿勒颇才是我们叙力亚最大的城市。不过现在那里已经完全被战争毁了,成为了叙力亚最大的废墟……”阿内赞叹息了一声,“阿勒颇也是座很美丽的城市,实在是可惜极了。”
    雅典娜面无表情,也没有附和的意思。
    感觉到了对方平淡的态度,阿内赞立刻跳过了原本想要抒发的惋惜以及对战争的憎恶,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说回我老婆的表哥吧!战争之前伊本在阿勒颇做进出口贸易,积累不少财富,有豪华轿车有大别墅有七八个佣人还有家规模不小的公司,并且也还算有点人脉,总之过得非常不错,连我都羡慕。但在战争爆发后命运却急转直下,他运作着举家逃往图尔齐,没料到往日在图尔齐的合作对象竟然坑了他,先是利用给他办移民的借口不断骗他的钱,他也有所提防,还找了别的渠道。不过,对方像是很清楚他的举动,就在他快要失望的时候,说搞定了他举家移民的事情,让他带好财产在边境等候。他也许是信以为真,也许是走投无路,总之按照对方的话去做了,结果那些图尔齐人把他接过了边境,立刻翻脸拿枪指着他,让他交出所有钱财,为了保命他不得不把钱全部交出去,还苦苦哀求对方放过他。那些人总算没有坏到谋财了还要害命的程度,只是又把他们一家扔回了边境线的难民营,等待他们一家的还是遣返。”
    阿内赞又偷看了温蒂女士一眼,看到她正静静的聆听,便拿起了刻着“华叙友谊万古长青”的不锈钢水杯喝了口水,“伊本的脑子还是很好使的,并没有把所有的财产全放在车里和身上,他还在自己的鞋底里藏了一些金块。在难民营的时候,为了不被遣返,他想办法接触到了难民营的官员,贿赂了那些官员,得到了去往欧罗巴的名额。原本都要成功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军方的人看中了他,把他全家都扣了下来,以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为人质,让他回到叙力亚当间谍……”
    “迫于无奈,伊本又回到了叙力亚,这一呆就是六年,这期间他没能够回图尔齐看自己的妻子儿女一次,被图尔齐威胁着为强盗工作。终于在17年他被抓了,最初他还指望图尔齐人能救他,可在交换人质的时候,图尔齐方面只要求交换图尔齐人,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要求,甚至还拒绝承认他是为图尔齐工作。伊本被彻底的抛弃了,后来因为伊本主要是在酷儿德人控制区活动,加上形势有所缓和,他被放了出来。悲剧的是图尔齐他过不去,叙力亚也不在是他的庇身之所,他彻底的无家可归了。他来找过我的妻子,我妻子倒是挺可怜他的,可我的身份也让我没有办法收留他,只能给了他一点钱。我记得他从监狱出来的时候还穿着他老婆给他织的那件毛衣,他说他穿了十多年。我送他走的时候,问他要不要我想办法帮他找下他的老婆孩子,出乎我的意料他只是摇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管图尔齐为什么不承认他是为图尔齐工作过,只要他没有回到图尔齐,他的妻子和孩子就能好好的在那边生活,假设他要想办法跑回图尔齐,谁也不知道他们一家会面对什么。我说你为什么不让你的妻子、孩子回叙力亚呢?他说如今他已经没有未来了,让妻子孩子回来和他一起受苦吗?况且说不定家人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说到这里阿内赞停了下来,而雅典娜似乎并未曾从伊本的故事中体味出究竟什么是“孤独”,她等待了好一会,可阿内赞却没有再说什么,于是雅典娜便问道:“故事说完了吗?”
    “哦~!”阿内赞像是回过了神,“大概就是这样吧,说实话,家破人亡的故事我身边很多,随便一抓就一大把,可我怎么也找不到比伊本的故事更令我唏嘘的了。如今他生活在阿勒颇被炸成废墟的家里,他的身份找不到正经工作,全靠教授英语和图尔齐语赚点零碎的生活费……”阿内赞又叹息了一声,“其实他是个非常有才华的人,不仅会多国语言,还会写散文和诗歌。我今年恰好去过阿勒颇,看到他还穿着那件妻子给他编织的毛衣,他那栋破房子里堆满了他写的诗歌。他郑重对我说万一他死了,就帮他把这些他写的东西寄给他的妻子和孩子。”
    阿内赞轻轻的吸了口气,低声说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首是这样写的:
    暴风雨已经降临
    瘟疫屠杀末日我都身在其中
    痛苦的丑恶的
    见多了,也就没什么要紧
    我也幸福过
    已经够了。
    已经够了。
    只需要,亲爱的你,
    再给我一句安慰,
    或者,让我们彼此安慰……”
    阿内赞的声音一点也动听,还有些浑浊,像是醉汉吐词不清的呢喃,诗歌也算不上写得好,然而却有种让人心碎的沉重感。
    车厢归于一种奇异的寂静,雅典娜像是从伊本的诗里明白了什么是孤独。
    无家可归是一种孤独,何以为家是另一种孤独。
    那么她的家又在哪里?
    是冰冷孤寂的新乡庄园?亦或是远离尘世的荒芜海岛?
    总之肯定不是海德拉大厦,那里只是她的实验室而已。真要比较,也许她会觉得那艘破旧的“地中海序曲”上狭小简陋的船长室都比海德拉大厦更像是个“家”。
    雅典娜失神的凝望着车椅背,脑子里全是过往的记忆。令她惊奇的是,她翻来覆去的回想,在离开母亲以后,值得她记住的片段似乎都发生在认识成默以后。
    在认识成默之前,她的人生平静如古井,几乎每天都是按部就班的生活,枯燥到乏善可陈。对她而言不管是里世界的冒险生活,还是表世界的贵族生活,都没有乐趣而言。
    因此她也没有觉得现在这样颠沛流离无法预测将来的生活有多刺激。这种刺激对她来说实在太小儿科了,她想就算死神降临,她也不会皱下眉头。
    她的记忆点从来不是成默带给她的危险时刻,而是每一个平凡的瞬间,像是他们在雅典的咖啡馆吵架,在超市买可乐,在船上偷偷跑到厨房做菜,在荒芜的戈壁上岩烧,在酷儿德人的地盘上做可乐……
    这些平凡的细节如同露水滋润着她干涸的心灵,如盛开的野花丰富着她贫瘠的记忆。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会将这平淡之极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记得那么清晰。
    对此雅典娜感到万分困惑,她不清楚成默在这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怎么样的角色。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车流中标志307突然急停了下来,搁在膝盖上背包里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这声音将雅典娜从漫长的思考中惊醒。
    “快到了。”阿内赞说。
    雅典娜抬头向着窗外望去,不远处是大马士革依稀的城郭,那蜿蜒的曲线在阳光灰蒙蒙的,像是未曾从硝烟中挣脱。她摸了一下膝盖上的背包,将拉链拉开,看到里面放着两个装满可乐的玻璃瓶,还有一张纸条。
    毫无疑问,可乐是刚才成默在法伊尔家为她做的。她心中微颤,立刻伸手从包里拿起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并没有写什么煽情的话语或者什么临别的诗句,而是关于可乐的配方和详细做法。
    “这是我的特调可乐的完美做法:第一步:将1.3克的香菜籽油和桔花油、0.94克桔油、1.79克柠檬油、0.14克豆蔻油、0.41克桂皮油、9.42克酒精与5.5克水混合。有条件的话静置24小时,将混合液将分开,取出上层透明的黄色液体。没条件的话可以直接使用。”雅典娜想成默这时琢磨了多久,才找到这么详细的配比和取液方式,她知道这是多大的工程。
    “第二步:将4.88克糖溶化在最少量的沸水里面,冷却后放入73克焦糖、6.3克咖啡因、22.4克五价磷酸及少量科拉果仁粉,搅拌成粘稠的糖浆(提醒一下可可碱和咖啡因一样,都是黄嘌呤衍生物,都是amp受体的竞争性拮抗剂,如果你们天龙人对此不介意,就请忽略)……”
    看到“天龙人”雅典娜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好笑,或许是因为成默笨拙的讨好。但一念及此,她的心又沉寂了下去。
    “第三步:把61克酸橙汁、38.7克甘油和3.07克香草精加入糖浆中,再同第一步得到的‘七味’秘密香液混合后搅匀……最后一步:兑上5.5倍的充气凉水(纯的碳酸水),最最关键的是记得加入冰块,没有冰块的可乐只是糖水,并且冰块以蒸馏水过滤后冻结48小时的纯水冰为最佳,用技能手造,可以将冰块调整至-7摄氏度。”
    “特调可乐是怪物,纯水冰块是月光。所以这杯饮品的名字叫‘怪物与月光’。”
    那一个个字母组成单词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各种香料,它们被成默一一的放入电子秤,放进坩埚融化成粘稠的糖浆,雅典娜仿佛闻到了那遥远的奇异香味,她闭上眼睛,回到了那个夜晚,他们两个站在月光下,四周是古老的城镇,茫茫的黑色中隐藏着几点温暖灯火,寂静寒冷的夜晚飘荡着几缕异乡的歌。成默一遍又一遍孜孜不倦的尝试着可乐的配方,一次又一次把配料和数据记录在纸上。那些字母和数字如今已经组成了令人心醉的长饮,而那个人却已不知身在何方。
    恍然间,雅典娜领悟到可乐是什么味道了。
    是怪物的味道。
    是成默的味道。
    是在逼仄船舱底的那个吻的味道。
    是她不知何以为家的孤独灵魂最后的安慰。
    第076章 赌徒的魔术(上)
    海勒的车队在晨光的追逐中抵达了战场的边缘。就在车队的左前方,七号公路沿线的重镇杰鲁特,那里枪声如豆、炮声隆隆,三方人马在城镇的周围展开了残酷的拉锯。
    这个位置,朝前可攻击大马士革,朝下可威胁到大马士革国际机场。就目前来说,酷儿德人和isis联军的目的完全达到了,大马士革戒严,国际机场停航。
    但参与杰鲁特攻城的酷儿德人却并不好过。
    攻城,是海勒心中的梦魇。实际上让她引以为豪的“阿勒颇战役”最让海勒感到恐惧。现代武器的屠杀效率实在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残酷,每次她从梦中惊醒,全都是因为同一组画面。她仍然记得在2018年6月,由于敌军的实力过于强大,恩诺思部队对阿勒颇地区展开了地毯式的轰炸,其中使用了大量的白磷弹。在漆黑的夜晚从天而降的白磷弹如密密麻麻的光雨,耀眼的光点倾盆而下,照亮了整片天空,当它们坠落在地面时,硝烟和火光瞬间将整座城市焚烧成了火狱。
    “火狱”这个词汇无数次出现在典籍之中,那是造物主对异教徒最高的惩处,也是每个信徒对敌人最恶毒的诅咒。
    尽管“火狱”是每个信徒心中最恐怖的存在,但没有人能说清楚“火狱”究竟是什么样的。
    海勒以前也不知道火狱究竟该是什么样子的,但在那天,她终于知道“火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它就应该是漫天遍城的白磷弹。她坐在运兵车里,看到那金色火焰如“哭墙”般高大宏伟,它们从天而降,将整座城池压在层层叠叠的壮丽焰墙之下。
    隔着十多公里,都能感觉到灼热的风扑面而来。
    六月炎热的天气里,海勒只觉得浑身发冷。即使不断的提醒自己被焚烧的是敌人,她依旧感到害怕。她转头看向身边的同伴,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了兴奋,所有人的脸色都在发白。就算是在枪炮声长大的战士,也被这惊悚之极的画面震撼到了。
    有人当即呕吐,有人失声痛哭,有人浑身颤抖,有人跪地祈祷。
    战争是如此恐怖,可他们不能回头,他们已经没有家了。
    此时此刻,看到连天的炮火,即便海勒已经经历了很多,不会再被铺天盖地的白磷弹吓到失神,但她仍然心脏发紧。
    事到临头她有些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闭上眼睛便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又或者是一切都不由自主,像是一个木偶被隐形的命运丝线拉扯着,走向一片漆黑的未来。
    那浓重未知的黑色的像极了那个人的瞳孔,这叫海勒愈发不安,忐忑的心跳声变得比炮火还要猛烈。
    也许是为了安抚自己,也许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海勒想起了那个之前叫雷克茨卡,后来叫赛伦的华夏人所说的——“所有人都厌倦了残酷的战争,是时候结束它了”。说这句话时他的表情万分平静,眼睛里闪烁着的是难以解读的光芒。叫人完全看不透彻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究竟是恶魔?还是天使?
    海勒心中没有答案,她在等待着答案。
    “海勒?你到了?”
    对讲机里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海勒吓了一跳,她手忙脚乱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对讲机说道:“是的,塔梅尔叔叔,我到了。”
    “人呢?”
    海勒稳住急促的心跳,低声说:“在……在车上。”
    “好,你不要往杰鲁特走,绕过杰鲁特,沿着七号公路再走大约十公里,就能看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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